霁蓝长衫的青年犹疑了片刻,知道这里不能多留,纵然有万般疑惑,到底还是决定先走一步。
“啊,你这就要走了?”
他一抬步,相易竟然喊住了他。
步月龄步伐一顿,回头又看了一眼他。
白衣男人垂着眸,躺在床上,斜眼看外面庭水潺潺,光在他的侧脸上打下了一片寂寥的落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相折棠其人怎么说也得七八百来岁了,步月龄心头却磕上了什么东西,鬼使神差地觉得这人眉眼里还有一片化不开的少年气儿,很可人爱。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什么东魔境之主呢,连正道第一人也不像……没了方才那层不正经的皮,神情又洒脱……又迷茫。
他便又听到这人道,“你下次再来看看我吧。”
霁蓝长衫的青年身子一僵,他虽然没有抬头,这话确实是说给他听的。
他便又听到这人猝不及防地来了一句。
“我其实,还挺想你的。”
步月龄方才还只是身子一僵,听到这句心头却是莫名其妙地狂跳了起来。
这话说的——
好像他们认识一样。
春风吹进白帘里,也吹到了青年的心事里。
我和他一定见过……一定。
步月龄转过眉目,侧过身轻声“嗯”了一句,没有再多问,转身走了出去。
他将方才被艳妖俯身的侍女扶了起来,方方走到文殊春秋的正院,回头便看到文殊春秋众星拱月地回来了,一群的莺莺燕燕,颇为叽叽喳喳,看得步月龄眉头一皱。
他喜静。
文殊春秋倒并不是好色,步月龄收剑入鞘,一身长衫独立在门口,如同他手中的剑一样冷淡锋利,望过去一眼,文殊春秋算是他的师父之一,对他也算得上提携重恩,他不过是喜好这些年轻的姑娘们,正如同喜好他书房里精致的笔墨纸砚一般。
他是个风雅的人物,是个享受派的贵公子,也是信奉天道的正派支柱。
紫衫的贵公子一摇折扇,见心头好的小弟子回来了,笑得很是开心。
“龄回来了,怎么样,此次长曦之行如何?”
步月龄顿了顿,道,“长曦的风光与西猊很不一样,若不是妖邪四溢,倒也的确是个好地方。”
文书春秋笑了一声,“哎呀,你倒也不必总是这么愁眉苦脸的,东魔境虽然如今四处作乱,但到底还有我们上一辈的人撑着,你且要好生磨练,有什么事儿皆不要紧我们顶着,对了,方才我听说这是发生了什么?”
步月龄回头看了一眼那侍女,“那艳妖的魂不知道怎么的,忽地发了狂,我原本存着给您带回来的。”
文殊春秋沉思了一下,道,“哦。”
步月龄心中一凛,见文殊春秋回头看了一眼庭院深处,眉头略蹙,有些谨慎,“那艳妖窜逃,有没有逃进最里面。”
他原本并不想瞒文殊春秋,可是方才还答应过那人再去看看他,若是知道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再见到那个人,一念之差,他难得撒了谎。
“没有……那艳妖冥顽不化,不过才逃出两步,可惜我的剑一时收不住,妖魂已经碎了。”
“哦,妖魂碎了不打紧,也不是什么可怖的妖孽。”
文殊春秋不动声色地扫了步月龄一眼,他为师长,生得虽然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目光却沉重,鬓边也已经有了几根白发,好在步月龄也是张不动声色的面瘫脸,倒也的确瞅不出什么异样来。
步月龄方方松了一口气,便看见一个黑袍女人风轻云淡地从文殊春秋的正院内走了出来。
……她在十二楼?
步月龄握着剑鞘的手指微微锁紧,失策了。
这个女人唤作九韶木,是人间彷徨楼的贵客之一,从前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些年与文殊春秋走得很近,他方才以为十二楼没有人,若是她一直在,也听到了响动,便知道他刚才是撒了谎的。
脸色苍白的黑衣女人也是一张冰块脸,她生得有些不算漂亮,脾气也不算好,步月龄抬眼望着这个女人,心中惴惴不安起来。
他这么想着,与那黑衣女人的目光对视着,九韶木的目光停留在了他的身上,她的眼珠子黑得很,衬着一头白发颇有些苍老的感觉。
文殊春秋对她很客气,目光流转道,“九韶夫人,方才的响动没有惊动你吧?”
步月龄忽地开口道,“方才——”
九韶木道,“打扰倒是没有,我向来是不在乎这些的,不过文殊楼主,有话我要和你谈一谈。”
步月龄心口一顿,便知道这事儿瞒不住了。
文殊春秋抬起眸子,“怎么?”
九韶木瞥了旁边霁蓝长衫的青年一眼,“刚才我听到了一些风声,说是西猊又起祸事。”
步月龄一愣,琢磨着这个女人的话,她如果是知道他撒了谎的,那又为什么不戳穿他?
文殊春秋叹了口气,折了一把折扇,正要道,“如今这世道是真的不太平,自从十多年前三千恕一倒,妖魔惑世,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了,更有预言中那场……哎,苦死我了,让人间彷徨楼在这乱世飘摇不倒,也实在是不好做。”
步月龄不动声色道,“弟子愿意请命。”
文殊春秋倒是颇为安慰,“我这名弟子倒是真好,你看看,方才才解决了长曦的艳妖之祸,如今倒又请命,一点都不愿意停息了,倒是我不好意思,若是其余那些能有这么个出息,我便千恩万谢了。”
九韶望了步月龄一眼,“的确又是一名天命之子,我犹记得……犹记得当年相折棠,这个年纪的修为也不过如此吧。”
步月龄乍然又听到这个名字,心头一跳。
她是故意的吗……她和文殊春秋走得这么近,是不是也知道相折棠在里面?
文殊春秋道,“那也不能这么说,毕竟那一位……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龄,你先下去吧。”
步月龄应答了一声,回头朝九韶木看了一眼。
裹在黑袍里的女人冲他勾了勾嘴角。
步月龄在人间彷徨楼的居所在七楼,他在人间彷徨楼住的日子并不算多,屋子里的摆设都冷冷淡淡的,没什么人气儿。
他放一回屋子,就设了个禁制,将那艳妖的魂儿放了出来。
尤春寒只有一缕妖魂,没有人形,从那玉魂里出来只是一缕晃晃悠悠的青烟,方才他被封了五感,只以为自己要被杀人灭口了,怪丧地爬出来,一回头望了一眼,却没有见到别人。
青烟在空气中哆嗦地晃荡了一下,“怎、怎么着啊?”
步月龄忽地道,“你方才说,你在三千恕里和相折棠见过?”
尤春寒思索了片刻,“啊,这怎么了?”
步月龄长呼了一口气,“三千恕是云国佛乡的佛塔,镇魔的千年塔,于一十三年前崩塌,缘由是禁制太古老化开,你在里面就算了,为什么相折棠会在里面?”
尤春寒也是一愣,“我怎么知道?我关进去的时候他就在里面了,我被关了八十年,他少说也得被关了个九十年吧,具体我也不晓得……我原本也不知道那是相折棠,若不是那副皮囊太过好看,我又认出了他身上白玉京的衣服,我原本也是不晓得的,我只知道,他当年便入了魔,还被关在最顶层,那待遇可不是一般妖魔鬼怪求的来的。”
步月龄低头思索了片刻,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尤春寒这次倒是很实诚,“……哥,我哪能知道什么,你见我在长曦京都作威作福,见我去招惹其他人吗,说起来我之前那副身体还特地学了一下相折棠的神态,的确是招……”
步月龄见他越说越乱七八糟,挥手便又将这艳妖封进了白玉中。
他走出七楼,向九楼的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