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浑噩噩地醒了, 耳边铺天盖地在响, 还掺杂着许多神哭鬼泣的杂响。
相易前脚刚踏出东极天殿,后脚东极天殿就发生了一声颤栗的长吟, 他一身洁净无瑕的白衣, 怀里却抱着浑身焦黑的男人, 抬头望了一眼头顶,苍茫的浓浓雾气在升起, 外面应当是朝霞初起, 一道天光乍然落下,在这从来都暗无天日的地方如一道天神指引的光。
那道光软茫茫, 照开灰尘漫天如花粉。
东极天渊和生界的通径逐渐被挖了开来。
东极天殿大限已至,也不不知道从哪儿四处冒出了尖锐的哀嚎声, 铺天盖地都是天雷, 相易听得脑子痛,白猫也不知道从哪里又窜了出来, 惊慌失措地绕着他走了两圈, 柔软地蹭着他的裤脚。
雾气升得越来越高,相易往自身下面看了一眼,凉飕飕的,那场景看得相易心里一阵阵地发麻。
他露出的一截脚腕慢慢透明, 苍白的皮肉在缓缓褪去, 露出一段发黄的骨头,这躯体本来就是残骨。
那白猫也是,尾巴蓬松地立着, 傻不拉唧地喵喵叫,浑然不知自己那软绵绵的棉花似的脚掌已经开始重新变成白骨了。
东极天渊快塌了,白骨生肉的神制自然也快消失了。
这残骨不用到顶儿妥妥的就会现出原形,雪山不老生应当就在上面守着。
他当然不可能就这么到顶,虽说雪山不老生的主要目标不是他,但是应当不介意一并收了。
步月龄张开眼睛,低低咳嗽了两声,一抬头看见那个清瘦的下巴,愣了愣,脑子里还泛着迷糊,低低又喊了一声,“相易?”
相易看到他老人家这次是真醒了,非常复杂地望了他一眼,“醒了?”
步月龄点了点头,也忘了问相易为什么忽然又有了人形,大抵是因为这人太过神通广大没什么好问的,现在就算相易变成个女人然后开始生孩子,步月龄都觉得自己能面无表情地接受。
他刚想说你把我放下来,一道天雷乍落,相易抱着他往上的陡峭岩石跳去。
天雷劈落,紫芒凛凛,乱石飞起。
这鬼地方已经乱了套了。
相易一时也没空和他废话,扫了他一眼,“站得起来吗?”
步月龄审视了一遍自己,点了点头。
没曾想相易又道,“那你背着我。”
步月龄一愣,“啊”了一声。
相易伸出自己空荡荡的脚腕,“不消片刻我就要没肉形了。”
步月龄了然地点了点头,两人立在一块陡峭的岩上互换了位置,那白猫原本喵喵叫也要跟上来,旁边一道天雷劈到它,霎时连惨叫都没有直接成了飞灰,一簇烟儿飘过什么也没留下。
步月龄离它不过三寸,心神一荡,这雷和他方才受的雷全然不同,这是真能要人命的。
这猫——
他敛下眉目,怪可怜的。
相易忽然道,“快,他要下来了。”
他?
步月龄来不及问他是谁,也没问为什么下来了反而他们要上去,下意识便听了这人的话,顺手直接打横抱起相易。
这人轻的要命,步月龄望去,见雪白长衣下,他的皮肉已经消散到了小腿。
他第一次抱这个人,从前都是被这人救来救去的,心里觉得怪奇妙的。
相易心里也怪怪的,原本就指望他背着,没想到变成了抱,这姿势还真是让他……浑身不太自在,不过来不及多想,相易望了他一眼,道。
“顺着你的心走。”
步月龄深呼了一口气,“好。”
顿了顿他望了一眼这噼里啪啦的天雷,又道,“可是我没什么把握,万一有个不慎,你确定……要和我一块死吗?”
相易哭笑不得,你怎么都不会死的,他道,“行吧,死了算我栽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不能走,就是懒的。
步月龄自己都没把握,也不晓得相易对他到底哪来这么大的信心,这心一横莫名也有了几分底气,他心神凝住,望着那天雷看了片刻,竟然看出了两分规律,抱着相易左跳右跳地乱窜,一路飞驰上去。
那雷含在雾气里,越往上越密集,步月龄的心脏跳得快炸开了,生和死这么玄妙地在他周围荡漾着,稍有不慎就会和那只白猫一样魂飞魄散。
这里一步都错不得。
但是他的步伐越来越艰难,能走的地方越来越少,再往上一点的地方已经成了雷化作的雨,锋锐的罡风胡乱地吹,无路可走。
他深呼一口气,心里的念头竟然没绝。
忽地,他眼睛一尖儿,在浓雾中看见了条深幽的裂缝,像一个诱人的口子。
他往下望了一眼相易,相易冲他点了点头,无声地赞同了。
天雷在外面炸个不停,轰彻在这道深渊里,两个人顺着那条裂缝爬了进去,这裂缝初极狭,两个人勉强能钻进去,过了一会儿又宽阔了起来。
相易松了口气,原著里步月龄就是发现了这条裂缝,从雪山不老生的手下逃过了一命。
这里暗得很,谁也看不见谁,偶尔外面一道天雷劈落才惊起一面明亮。
两个人面面相觑,心里便各自惴惴然,在这片黑暗里两人气息挨得很近,像是两条彼此交融着的线,略微的缠绵,相易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久之前和这小孩在棺材里的不愉快记忆,心情一时又有点闷。
终于获得了喘息的功夫,步月龄忽的有些郁闷,“所以你自己能跑?”
相易“嗯啊”了一声,又沉默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白白挨了一顿雷劫,伸出手摸了摸自己满身疼痛的皮肉,心里不免觉得自己做了吃力不讨好的蠢事儿。
相易却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替我拿骨头?”
步月龄一愣,在那片黑暗中脸色不由得发热了起来,方才那些尴尬的片段又浮出来,只得干巴巴又道,“因为……我欠你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