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城里郑公家有喜事,摆酒宴请亲友。郑公在甘州城也算有头脸的人物,因此一大清早郑府就车马盈门,宾客不绝,素日交好的官员和大户都在邀请之列,纷纷携女眷登门道贺,鞭炮声响成一片,热闹非常。
一辆华丽的马车徐徐行来,车后跟着七八个骑马的衣着不凡的家仆。
马车在郑府大门外停下,车帘掀起,出来一名年轻公子,华美的衣袍,高大俊逸的身形,矫健潇洒的行动,引得众女宾侧目。听到他的名字之后,女宾大都摇头笑,未出阁的姑娘们都羞得掩面转身,却又禁不住偷偷拿眼睛瞟他。在某种程度上,段斐这个名字虽象征着年轻有为,但同时也是风流浪荡的代名词。
有段斐的地方自然少不了美人,而且每次各不相同,众人都在好奇这次会是一位什么样的佳人。
果然,段斐站定后,回身又从车内扶下一名红衣女子。
红艳的衫子,最上好的布料,最精细的做工,最时兴的样式,略嫌单薄的身材因此显出几分婀娜,脸上那淡淡的笑,看上去也变得明朗热情了。
在场男人们私下已开始品评,多数都露出赞赏之色,相反,女人们却只是嗤笑。
此人向来好说话,但要在甘州立足,绝不能得罪。郑公亲自迎上去。礼单与贺礼已先派人送到,段斐拱手道贺,说了几句吉利话,郑公大笑,拉着他一道进了门。
郑府虽不及段府富丽,规矩却比段府立得严多了,尽显大户人家的气派,段斐刚进去,立即便有专门招呼女眷的妇人上来将红凝请进后园,与众夫人小姐们坐在一处品茗赏花,闲谈说笑。
见她来了,众人碍着段斐的面都客气地问候,称呼“姑娘”――段斐是公认的风流公子,人人都知道他不会娶妻,且并未承认收她作小妾,只有这称呼最合适。红凝也不计较,大方应下,让小丫鬟自去玩耍,自己则静静地坐着喝茶。段斐今日带她赴宴,并不曾多嘱咐什么,这些夫人小姐们的谈话内容也实在引不起兴趣,因此她坐了会儿便借口赏花起身离开。
刚走出不远,身后便传来议论声,以及异样的不屑的目光。陪在段斐身边的女人会有什么好身份,这些夫人小姐表面待她客气,内心还是鄙薄的,红凝明白缘故,不以为然,只当没听见,自顾自地闲逛,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这一个月来,段斐待她确实不错,她想到的他都想到了,她没想到的他也会想到,什么都依着她,并无半分强迫的意思,纵然石头心肠也要被感动了。
这种感动让红凝隐约有些不安,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最近经常有类似的感受。
寻不到根由,她只得自我宽慰地笑了笑,理智地摇头。
一个月的新鲜劲,风流公子都会用这些手段,变着法儿俘获女人的心,真情假意谁知道呢。今生不是前世,对着一个不放心的人,又如何再续前缘?
“姑娘怎的不过去坐,也热闹些。”身后有人唤。
红凝回头,只见二女并肩走来,其中一位年轻贵妇打扮,另一位正是当日在街上竞价买剑的苏知府的女儿苏小姐,不知是不是凑巧,她今日也穿了件红衫子,珠翠光闪,加上本就是有名的美女,盛装打扮更觉惊艳。
同是妙龄少女,同样穿着红衣,肌肤如雪发如云,然而远处男人们看过来,头一次没有将目光停留在苏小姐身上。正如段斐所言,这身红衣似乎天生就适合红凝,夺目的光彩掩盖了她所有的不足。
红凝自然没留意这些,苏小姐却有些不忿,自觉与一个身份低贱的女人撞了颜色,还给比下去,因此她特地拉了那位贵妇过来打招呼,面上笑道:“那日不知你身份,你可不要见怪。”
对方有意无意加重“身份”二字,红凝岂有不明白的,只是懒得与她计较,淡淡地道:“苏小姐客气。”
苏小姐笑推身旁那名年轻贵妇,介绍:“这是文家夫人。”
“我见姑娘的衣裳样式时新得很,这钗也没见过,所以来见识见识,”那文夫人毫不客气,上下打量红凝两眼,鄙夷之色尽数流露在脸上,“段公子最是怜香惜玉,姑娘尽心服侍着,想来好处少不了。”
红凝生性不爱打扮,今日因为跟段斐赴喜宴,不好穿得太素净,便少少地戴了两三件首饰,可就这两三件,已将对方满身珠宝给比下去了,女人们难免妒忌,所以文夫人这“服侍”就有了另一层意思,分明是讽刺她以色事人。
苏小姐未出阁,将脸转向了一边,只作听不见。
红凝微微一笑:“是吗,我先前倒不明白,果然还是夫人见识高,多谢教导。”
文夫人顿时涨红了脸,不好发作,冷笑:“不知姑娘出身哪家楼里?”
红凝道:“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夫人有兴趣,红凝愿意引路。”
见文夫人没占到便宜,反被激怒,苏小姐忙打圆场:“姑娘现下自是住段公子家里了,二姐总问这些做什么?”说完,她转脸看旁边的桃花,岔开话题:“论起桃花,还是凉州的最有名,可惜三王叛乱过去这么久,我前日随爹爹路过那里,方圆数十里都不见人,桃花也不开了,怪萧条可怜的。”
文夫人道:“当时害得我们生意也不敢做。”
苏小姐笑:“所幸我们甘州离得远,爹也没受连累。”
她二人兀自闲话,红凝在旁边听得呆了呆,说不清心底那些不安从何而来,她转身欲离开,可巧一名丫鬟端了个盘子路过,上面放着三盏热茶:“夫人小姐们要喝茶吗?”
文夫人看红凝:“说了这么久,口也干了,有劳姑娘替我拿一杯过来。”
带了丫鬟,却故意使唤别人,红凝怎会不知她是借此显示身份,要拒绝倒显得小气,红凝不愿在这些小事上计较,便随手取了杯递与她。
文夫人正要接,忽然惊道:“我的玉佩怎的不见了?”
苏小姐会意,马上吩咐丫鬟们俯身寻找。
红凝端着茶皱眉,那茶是新斟上的,隔着杯子越发烫手,端茶的丫鬟转眼已离去,这么失礼,分明是这两人有意串通了看笑话,再瞧附近并无搁置之处,换作别人必定丢了茶杯或强忍着被烫伤,未免狼狈,不过这点小把戏还难不倒红凝,她没耐心再看二女演戏,正要作法脱身,可目光无意中一扫,却又立即打消了这念头。
“段公子。”
“段公子来了。”
听到声音,文夫人与苏小姐忙直起身作礼,苏小姐明显有点紧张,娇怯地打趣他:“段公子不在那边,倒跑过来了?”
“过来看看我的美人儿,”段斐随口应着,走到红凝面前,“听说你把丫头都打发出去了,跟前没人伺候,这如何使得。”
见他并不看自己,苏小姐涨红脸,笑得有些勉强了。
文夫人揶揄:“段公子待姑娘向来是极好的。”
“既是我的人,自然要待她好,”段斐随口说着,顺手就去接红凝手上的茶杯,“这府上丫头如此失礼!喝过茶就该来收,哪有要客人自己拿着的道理……”
话没说完,他突然倒抽冷气,松手,茶杯砰地落地。
“谁送的茶,全没规矩!”段斐退开半步避开四溅的茶水,面有愠色,立即拉过红凝的手察看,“这些丫头粗手粗脚,你就该骂她们,烫着没有?”
看他做出这副关切的模样,红凝暗笑,既是对方过分,她也不打算装什么气度,摇头:“是文夫人要喝茶,叫我顺手替她拿着。”
段斐冷了脸,转而看文夫人。
文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竟不知该说什么。
带了丫鬟却要红凝服侍,段斐岂会看不出来,淡淡地道:“原来我的人只配给夫人使唤递茶吗?”
苏小姐见不对,忙堆出一脸歉意,上前解释:“方才二姐见姑娘离得近,并不知这茶烫手,姑娘可曾伤着?”
都是作客,事情闹大对主人影响不好,红凝转身道:“走吧。”
段斐略消了气,拉起她:“想是我段斐无能,叫这些名门望族看不起,所以连累你,方才那边还在夸你呢,转头就被烫了,若再留下来出点事,我岂不是更心疼,早些回去也罢。”
这次红凝也听得头皮发麻了,忙低了头跟着他往大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