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兴身份上虽是信长的部下,但两人之间的情谊却超越了主从,介乎于发小与兄弟之间,是信长身边惟一能够对等相处的玩伴。
“喏,首先射击前要记得清理引火孔和火药池,不然先前火药燃烧后的残渣可能堵塞引火孔。”
信长边示范,边将引药倒入火药池,并合上火药池的盖子,一旁的恒兴满脸好奇地认真看着。
“接着将发射药从枪口倒入。”信长边说边将子弹从枪口处装入,“居守屋说,通常士兵们会将子弹含在嘴里,再装进枪口里去。”
他讲解时,利索地从枪管下抽出通条、再捣实枪管内的子弹和发射药。
“再来就是点燃火绳。这里要注意,火绳会随着燃烧不断减少,所以要把控点燃火绳的时机。”
信长将火绳固定在火绳夹上,对准悬挂在树枝上的葫芦扣动扳机,枪开得当机立断。
“嘭!”
这是恒兴从未听过的巨大声响,当他耳膜震荡时,亦极度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那个悬空的葫芦,居然在刹那被轰成了无数碎块,里面装着的酒液随之四溅,威力无比的场面完全震慑住了恒兴!
“好快!我甚至没看清这子弹是怎么射出去的,葫芦就裂成碎片了!”
恒兴难以掩饰内心的惊诧,身体控制不住地震荡了几下,瞠目结舌地低头望向手中的火枪。
“哈哈哈,威力确实够强吧?”信长得意地仰头笑了起来,“不光威力强大,而且还很有视觉冲击力。”
“恒兴,如果我们能成立一支火枪队,以后遇到邻国袭击,就完全可以从心理上击溃他们。”
“是!我总算明白少主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脸上的惊诧仍未褪去,恒兴就心悦诚服地接连点头称是,亲身所见的奇景完全撼动了他。
与重臣、亲族、百姓眼里的“尾张大笨蛋”不同,在随侍信长身边的小侍从眼里,这位少主可是位不按牌理出牌的不世奇才。
信长吩咐他们去做的事,背后必定藏有深思熟虑后的理由。
在信长肆意妄为的嬉笑怒骂背后,实际上每个荒唐之举都别有用意。
身为乳兄弟,恒兴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信长那从未对人说出口的野望、也比任何人都更希望能辅佐信长做些什么。
切身体验到信长持枪的精准射法,恒兴顿时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便满脸凝重地抬起了枪。
“哈哈哈,练枪是件痛快的事,弄成心理负担可就体验不到开枪的乐趣了。”
“是!”
“不要老说‘是’,一起做这么痛快的事,你也要笑一下才显得愉快啊。”
信长“啪啪”地拍打着恒兴的后背,又俏皮地朝他小腿踢了一脚。
他并没对恒兴说上什么鼓励的漂亮话,但就在他们亲昵的友情互动间,却不可思议地减轻了恒兴内心的紧张与负担。
对着信长的笑脸,恒兴也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浅浅地露出笑容。
和长相古典的丹羽或五官帅气的利家相比,恒兴属于外表很是有型的那款男子,他五官从单个来看都不算出挑,但组合在一起却轮廓鲜明、极有朝气。
平时恒兴笑起来会让人觉得稍带痞气,但在邪气十足的信长身边,他那略带痞气的笑容反倒显得憨实起来。
“那么,少主,我要射击了。”
“嗯,开枪吧!”
恒兴转过身体,瞄准系在另一棵树上的葫芦,循着过往使用弓箭的经验,静下心来对准葫芦。
不要慌,也别紧张。
就把这当成拉弓射箭就行,少主已经作了很成功的示范,接下来只要照着少主教的去做就行。
是的,只要照着少主教的去做就行!
——他如此在心中告诫自己。
将手中的火枪当成弓箭,对于箭术出众的恒兴来说,此刻心中已然全无杂念。
犹如利箭离弦一样,他果断地扣动扳机。
又是一声“嘭”的轰然巨响,划破这片寂静的森林,随着鸟儿惊啼,悬在半空的葫芦被子弹击碎,酒香四溢地飘过两名少年的鼻尖。
开枪后那强劲的后坐力,让早就做好稳住下盘准备的恒兴,也禁不住一个蹒跚跌坐在地。
“哈哈哈哈,有意思吧?”
和恒兴跌坐在地的狼狈相比,信长倒是爽朗地放声大笑起来。
从他舒展开来的表情来看,显然对恒兴试练的这第一枪成果甚是满意。
“那么接下来,我们再练个几轮,这次你就会习惯了。恒兴,我期待你第二轮的表现喔。”
这天下午,信长和恒兴在若宫森林里耍了好一段时间,除了进行火枪射击练习,两人还折下树枝当刀,来了场剑术比试。
回到那古野城的城主府邸已是傍晚,信长和恒兴在走廊上边说边笑地向正殿走去。
在即将进入正殿时,听到他脚步声的丹羽和利家匆匆地从正殿里跑了出来,在他面前单膝跪地似乎要紧急禀告些什么。
“怎么了?”信长停下脚步,低下眼梢望向两名小侍从,“发生什么了吗?”
“是!”丹羽抬起头,迎向他的视线,“少主,从末森城传来消息,说是主母的心腹女官郁央在庭院里失足滑倒,脑袋刚好撞到石头……不治身亡了。”
“郁央她……不治身亡吗?”信长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梁,“看来是有人怕引起后患,抢先杀人灭口了。”
“少主觉得是何人所为?”
“谁知道呢?丹羽。也许是母亲,可能是林秀贞,甚至连父亲指派去辅佐信行的权六也有这个嫌疑。”
信长这个回答,显然让三名护主心切的小侍从忧心忡忡。
就连恒兴也迅即换上一副思虑重重的神色,然而信长却是完全不以为意的轻松怡然。
“怎么了?你们一个个像碰到了什么倒霉事情似的,不就死了一个母亲身边的女官么?”
信长抛下这句话,便大步流星地走入正殿。
三名小侍从反应过来后,连忙紧跟在他身后一起进入正殿,以恒兴为首、丹羽次之、利家最后的顺序,依次跪坐在下座。
信长依然大大咧咧地盘腿坐在上座的座垫上。
他的当务之急反倒是顺手拿起装着清水的壶,仰起脖子,直接就将水倒进张开的嘴巴里。
接连喝了好几口水后,他才悠哉游哉地搁下壶,将视线扫向恒兴。
“恒兴。”
“在。”
“关于之前听说父亲截获了原本要送到骏河国当人质的三河国少主竹千代那件事,你打听得怎么样了?”
“是,听说主公将那三河国少主松平竹千代安置在热田神社,不光给他派了侍女照顾饮食,更安排了侍卫把守在神社门前进行保护。”
“安置在热田神社啊?打听到父亲是通过什么方式截获竹千代的么?”
“据说是主公在矢作河畔击破三河国的国主松平广忠后,广忠大人为了对抗我们而向今川家求援,不得不将自己嫡子竹千代送到骏河国当人质。”
“嗯,说下去。”
“广忠大人选了田原城的城主户田康光,担任其嫡子竹千代的护送工作。但康光在半途投靠了主公,挟持竹千代逃到我国,以一千贯的价格将他卖给了主公。”
“又是亲族或家臣叛变这种老掉牙的情节啊?这个三河国少主还真是可怜,听说他才六岁?”
“是,竹千代被挟持到我国时可说是举目无亲,但据说他非但没有大哭大闹,反而甚为镇定。”
“甚为……镇定?”
信长嘴角掠过一丝坏笑,意兴盎然地朝前探过身体。
比起土田夫人心腹郁央暴毙这件事,他似乎对被挟持到尾张的三河国少主竹千代更感兴趣。
“听你这么说,我倒还真想会会这个竹千代了,听起来他就是个很特别的好苗子啊。”
“少主,那么郁央暴毙的事该如何处理?”
“别管她了,末森城不缺侍女和女官,反正她的位置很快就会被新来的人选给接替。”
信长不耐烦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将双腿肆无忌惮地向前伸直。
“不管怎么样,拥护信行的势力是不会对我停止攻击的。”
“与其一昧去操心和提防他们的攻击,还不如将心思放在怎样壮大自己这件事上。”
“你们都听好了:真正的猛虎是不会畏惧狼群的!把自己的牙齿和爪子都磨锋利了,可比一个劲地患得患失强多了。知道吗?”
“是!”
没有谁带头,三名小侍从全都心有默契地异口同声回答,他们的声音整齐且洪亮。
表面吊儿郎当、幼稚胡闹的信长,其实相当擅长征服人心。
但他认真相待的并非那些对继承人一事各怀鬼胎、毒招频出的重臣们,而是这些尚有很大成长空间的近侍。
年仅十四岁的信长,正在人事任用方面下一盘很大的棋,悄然地物色能倚仗他一己之力所扶植起来的崭新班底。
除了这三名小侍从,几乎没有任何家臣能够真正洞悉信长内心的所思所想,甚至就连对他疼爱不已、呵护有加的政秀也不例外。
而此时信长眼里正涌动着雀跃的神色。
他似乎已迫不及待就要去见,那名暂住在热田神社的邻国少主竹千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