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医生说了很多话,苏安也听进去了很多。
也正因如此,脑子里一团乱麻的苏安一时间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回复朴医生的话,沉默了下来。
电话那头的男人大概也能明白苏安的难处,所以他也并没有第一时间催促,而是为苏安留下了思考的时间——只是这个时间显然不可能是永远。
“怎么样,苏安xi,考虑得怎么样了?”
苏安自然是没能得出结果:“朴医生,如果……如果是你的话,这个药你觉得是用还是不用好?”
“苏安啊,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话筒里传来了一阵细微的风声,苏安猜想电话那头的朴医生大概在摇头,“关于用药的问题,他的利害关系我刚刚都已经解释清楚了,最终还是需要你作为家属来做决定。”
“医生nim,我也不是让您帮我做决定,我只是问问您哪一个会好一点……或者效果好一点,风险小一点?”
“这个我也说不准。我只能说,不用药的话血栓积累下来可能会有梗死的风险,用药的话也有可能造成出血;两边都有可能,谁也说不准。”
“这……”苏安还想再说些什么,不过最终只化成了重重吐出的一口气。
朴医生的语气和刚开始时一样,依旧十分平静。
只是对于此刻的苏安来说,这平静的语气却是不再具有安定的力量,反而是显得冷酷无情了。
医生的这种车轱辘话,他也不是不知道,毕竟别人也不可能帮你做决定,帮你担责。
可是,他就真的想做这些选择吗?
他想像不到,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愿意去想像,万一自己的选择导致了不好的结果,那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朴医生,我……”
“怎么,选不出来?”
手机里,朴医生打断了苏安的话。
只是他的声音似乎有了一些变化。
变得戏谑,似乎带着笑。
变得不太真切,仿佛深海里破裂的气泡中传来的回声。
“明明在首尔的工作渐渐走上正轨了,明明感觉自己就快可以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了,明明都快要忘记了。”
“可是一个电话又把你拉了回来。”
“呀,又不是一个人偶,每天上上发条就可以一直维持下去。那是一个植物人啊,还是一个身体一直在恶化的植物人……”
“怎么会有安稳过日子的想法呢?”
“呵呵呵,很纠结吧,很苦恼吧,很烦躁吧。”
“『要是他还是个正常人就好了。』”
“『要是他没有像现在这样一直躺在床上就好了。』”
“『睡着也没关系,只要维持原状,费用也在承受范围之内,一直睡着也无所谓了。』”
“『要是他干脆直接走了就好了』。”
苏安瞳孔猛地一缩。
他想狠狠地去反驳,喉头上下滚动着,却发现自己似乎被某些东西扼住了脖子,说不出一个字来。
“现在是肺炎、血栓,以后是什么呢?呀~,看看他,躺在床上的样子,以后要是再出现问题的话,肯定不是小问题了。”
苏安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前的水龙头却突然开始淌出了水流。
似乎只是一瞬间,洗手池里的水就满了,溢出来了,流到了地上,荡漾着涟漪,一阵阵地拂过苏安的膝盖。
被打湿的裤子紧紧地贴在他的腿上,也让阵阵冰寒开始向男人的身体上蔓延。
他的头被强行转到了侧面。
那里是一张漂浮在水上的床。
如干柴般消瘦的父亲,满身绕着胶管和线材的父亲,此刻就躺在上面。
也是从此刻开始,那一道声音似乎也不再局限在那小小的手机话筒中。
“你现在每个月才赚多少钱?”
“赚到的钱又有多少要推进这个火坑里。”
“你能确定以后需要的费用不会继续增加吗?”
“你能确定他真的能醒过来吗?”
“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吧,这个负累。”
“是他拖累了你!”
那道声音重重地落下,像重锤一般冲撞着苏安的心脏。
一道突然的失重感随之出现,然后逐渐强盛起来,苏安发现自己正向着脚下的水中渐渐地坠落。
他用力地仰起头,盯着洗手间里富丽堂皇的天花板离自己越来越远,渐渐地被隔绝在水流之外,染上一层浅浅地淡蓝色。
那蓝色便越来越深,越来越暗,随后变成了一片择人而噬的黑,蔓延到了整个空间之中。
苏安什么也看不到了,却还在快速坠落着,伴随着失重感,窒息感,还有那依旧在回荡着的,音量大了许多的声音。
『是他拖累了你……』
『是他拖累了你。』
『是他拖累了你!』
强大的水压正在将苏安体内的最后一丝氧气挤向身外去,男人的意识已经开始不太清晰。
他胡乱地伸出手,向四周挣扎着,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救命稻草。
他还是抓到了,双手都抓到了。
失重感又猛地一下子转变成超重感,手上攥紧着的东西正在猛地将他抽向水面之上。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眼睛通红,贪婪而痛苦地攫取着周围重新出现的空气。
“是伯父拖累了你!”
苏安猛地低下了头。
他此刻正死死地攥着李瑞镇的衣领,将他从考试院里的床上提起来。
李瑞镇表情狰狞,眼睛也是通红的,红得让苏安心烦。
“闭嘴!闭嘴!都给我闭嘴!”
他朝着李瑞镇的脸上重重地打出了一拳,不过却像是打在了棉花中,从李瑞镇的身体中穿了过去,将他的身躯搅散成了白雾,然后消散在了苏安的面前。
“怎么,恼羞成怒了?”声音在苏安的身后再次响起。
他转过身,「李瑞镇」的身影只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古怪的笑。
“连自己最亲的弟弟都打了?”
“不过也是。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哪一点是值得你的弟弟敬重的?”
“连最受他敬仰的音乐都被你自己给玷污了。”
“怪不得他会顶撞你,也怪不得你会恼羞成怒。”
“唉,都怪那个躺在床上的人,要是……”
“闭嘴!”苏安终于强硬地打断了那个声音,带着愤怒,“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会醒的,他会醒的!”
“我会在首尔发展事业,努力赚钱,买房买车,准备好一切,等着他。”
“只要他醒了,我们的生活就会回到之前的样子!”
苏安怒吼着,似乎想靠这样让面前的身影退却。
不过他应该没有做到。
“嚯~”「李瑞镇」依旧带着那古怪的笑,同时慢慢地向苏安走近,“真的吗?”
苏安想将他推开,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又无法动弹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瑞镇」不紧不慢地走到了自己的面前,露出了一个更盛的笑容,然后将手覆在了他的胸前,轻轻一推——
又是一阵失重感,不过不再是水,而是在半空中。
耳边风声不停地呼啸着,冰冷的寒风如刀片一般锋利,切割着苏安的脸颊。
幸好,这仿佛凌迟之刑的坠落终究有一个终点。
砰的一声,苏安落到了一片雪地上,并没有疼痛感,却能感觉到身体仿佛快要破碎一般。
“苏安nim。”
又是另外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是一个他不能够再熟悉的女孩。
在如潮水中涌来的麻木感之中,苏安还是设法艰难地转过了头,看向了那个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的女孩。
“我们整理一下吧。”
「丁恩妃」的神情和在记忆中的天台上时一样,只是很快又急剧地转变,挂上了满脸的不屑。
“呀,说得还挺委婉的,其实不就是因为你是一个罪犯嘛?”
“啧啧啧,你看看,在首尔好不容易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就这样背叛了你……哦不,不能说是背叛,应该是弃暗投明。”
“想想也就知道了,一个耀眼的大明星,怎么可能和你这种带着污点的人来往。”
“而且不止她,其他人也会这样的。”
「丁恩妃」缓缓地到了苏安的面前,然后蹲了下来,仿佛抚摸着爱人一般,抚摸着苏安苍白无比的脸。
“所以,现在看清楚了吗?”
“还会做着回到从前的千秋大梦吗?”
“回不去的了,苏安啊。”
“你的人生已经毁了。”
苏安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或许他的心里也大概相信了吧。
「丁恩妃」的手顺着苏安的下巴滑落,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向上一提。
只是这一个简单的动作,男人便又站了起来。
周围的世界又变了,不过这次没有水,没有风,只有一阵白光闪烁,然后便是一阵仿佛热水澡般舒爽而温暖的感觉。
不过浑身麻木的苏安已经不在意了。
他发现自己此刻正站在一条马路的中央。
这里没有那个恼人的声音,没有「李瑞镇」,没有「丁恩妃」。
这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云;一片黑色的天穹下,只有头顶上一盏似乎随时要熄灭的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
然后就是远处突然出现的,正快速朝自己靠近的两团灯光,还有伴随着的发动机轰鸣声。
苏安动不了了,或者说他也不想动了。
男人站在原地,两团灯光便很快与他重合了。
他的身躯也被抛飞到了半空中,像一个破烂的布娃娃,然后落到地上,不知道翻滚了多少圈,最终停下。
仰面躺在地上,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觉的苏安侧过头愣愣地看向了不远处依旧亮着的轿车车灯。
他刚刚看到了,坐在驾驶位上的人——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将头正了过来,他看向了一片漆黑的天,露出来一个凄怆的笑,然后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只是想享受片刻的宁静,可惜的是事情并不如他所愿。
“唉——,为什么呢?”
又是一个声音。
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只是男人已经没有能力去分辨了。
那就由它去吧。
身体上也没有了任何的知觉,他觉得自己麻木的心大概已经很难有什么波澜了。
但眉间突然传来的触感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大概是两只手指吧,有些纤细。
对于此刻全身麻木的他来说,这就仿佛是漆黑一片中的一道光源,清晰无比。
那人的动作很轻柔,甚至第一时间只是将手指留在原处,没有任何更多的动作。
不过从手指上散发出来的热量却是真真切切的,在苏安察觉之前,便将他的身体温暖了一些。
然后那手指便动了起来,从眉间向着两边,缓慢却有力、温柔而坚定地游走着。
……
身下仿佛不再是沥青路的硬实,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熟悉的软中带硬的包裹感。
苏安此刻只感觉头疼欲裂,也分辨不出来目前的处境,不过眉间的触感却依旧清晰。
他忍着嗓子深处传来的剧痛,艰难地将眼睛眯开一条缝。
那是一副女孩的脸庞。
灯光从她的脑后打过来,让苏安看不太清楚她笼罩在昏暗中的样貌。
不过苏安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体温正顺着指尖游走在自己的眉间。
“怎么连睡觉也皱着眉头呢?”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这样好多了。”
一些从来没有被男人察觉到的东西,似乎隐约被抚平了一些。
“谢……谢。”
“啊?!”
“谢谢你,起码让我的人生显得没有毁得那么彻底。”
很快,苏安再次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