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是没有看到躲在警察身后的,瘦弱的苏安:“警官您终于回来了。”
“刚刚您说的,是不是只要得到了家属的原谅就能够从轻处罚?能够免罪嘛?”
“我真的没喝多少,连一瓶烧酒都不够,而且就算是人行道绿灯,他看到我车速这么快难道不应该避开吗。”
旁边的女人倒是注意到了苏安,将男人的衣服往下一扯。
不知道是女人的力气太大,还是男人太过虚弱,他那笨重的身体像是棒槌,重重地落在了椅子上,发出了破锣般声音,引起整排椅子的震动。
“呀,18疯女人!你在干什么?疯了嘛?”
女人似乎也很害怕丈夫现在怒目圆睁,唾沫飞溅的样子,不过她还是指了指跟在警察后面的苏安,大概已经猜测到了苏安的身份。
男人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转了转被埋进脂肪中的脖子,终于也看到了苏安。
他意识到刚才的话大概都叫听了去,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警察见两人安分下来,自然打消了说话的想法,苏安更是没有心情理会两人,只是盯着「手术中」的灯。
一时间,手术室门口只剩下从头顶忽闪的灯管中传出的电流声。
警察打着哈欠,低着头看着手机打发无聊的时间。突然,他察觉到视野一角的门向两边敞开。
他站起身,向门内踱步而出的医生走去。
医生朝着他点了点头,然后用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向在场的众人说道“病人经过抢救已经维持住了生命体征。”
还不等苏安和那个男人松一口气,医生接着说道:“但是他现在仍然处于昏迷状态,什么时候能够苏醒尚不明确。
“而且他的神经受损还是比较严重的,有比较大的可能性会最终发展成植物人。”
听到这个诊断,警察似乎不太吃惊,然后就只是提醒医生整理一份资料上交。
苏安站在警察身后当然也听到了医生的话。
“植物人”这两个字的重量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太过沉重了,直到他亲眼看到躺在病床上,被护士从手术室中推出来的过分安静的父亲。
苏安来到了病床旁。
耳边传来醉酒男人询问医生治疗费用的话语,但是他已经没有心情去理会了,只是呆呆地跪在地上,看着床上的父亲。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表情如此狰狞而扭曲的父亲。
父亲那头曾经浓密的头发已经被剃除干净,露出那已经有些变了形的头颅,以及头皮上已经干涸的暗红色血迹,缝合留下的长长的疤痕。
他的眼睛紧闭着,但哪怕是在眼皮的遮盖下,苏安也能感觉到他的眼球正从眼眶向外凸起。
他的嘴无意识地张开,却又毫无动静;抑或者是在剧烈的撞击下已经无法合上了,只剩下鼻翼正在轻微地一扩一合,大概是在呼吸,也是他活着的唯一证明。
苏安只觉得脑海中的父亲……
那个永远在他弹吉他的时候只是呆呆笑着,侧耳听着,眼中充满柔和的父亲;
那个永远充满动力,中气十足地说着我就算不吃饭也要供你上大学的父亲;
那个总是用满怀期待的眼神,幸福的微笑畅想着未来的父亲;
那个一直是他最坚实后盾的父亲。
他的父亲,怎么也无法对应上面前这个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的男人。
一种巨大的不现实的荒谬感突然涌上了苏安的心头。
警察走到苏安的身边,快速说道“请节哀,既然家属到了,那我就把那两个人先带走了,之后我们会给你打电话通知你到警察局配合工作,这段时间你可以先处理你父亲的事宜。”
苏安看向警察。
虽然嘴上说着请节哀的话,但从警察的眼睛里,他看不出任何的关心,反而是有着一分急切。
看着中年男人和中年女人跟着警察向电梯走去,苏安颤抖着手将背上背着的吉他拿了出来。
“杀人犯。”苏安没听到自己从喉咙里发出的低吟,远处的三人也没有听到。
甩了甩手,他将自己的战栗压制下来。
急切的脚步声突然在空旷的3楼响起,带来了一阵阵的回音,随后是一声闷响,紧接着暴雨般嘈杂的弦声。
吉他在男人的头上断成了两截,从中开出一朵妖艳鲜红的花。
男人突然间向前栽倒,让身边的两个人一下子懵了,这给了苏安机会将男人压在身下。
“18狗shakeit!”苏安的拳头重重落在了男人的右脸,从男人的口中带出几颗陶瓷牙。
“为什么你没死,狗杂种!”这次是左眼。疼痛和眩晕让男人的右眼向上暴突。
“杀了你!”苏安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男人的脸,最后向着他的鼻子落下了拳头。
“IC”警察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忙用力想拉开苏安,但是却没能够办到,反而肚子上挨了一肘。
他退到旁边,没有理会身边扯着他的衣袖正在迫切恳求的女人,自顾自地拿起了对讲机:“请求支援,有人持械斗殴。”
医院楼下应该有他的一个同事在接应。很快,在两个警察的合力压制下,苏安只能双手背后,趴在了地上,任由两个警察给自己戴上手铐。
一阵刺骨的疼痛从后背传来,苏安感觉自己的脊椎挨了一脚,然后是耳边传来的,警察的阵阵咒骂声。
很大声,但是苏安听不太清。
他想抬起头看看那个警察,却又被他的同事薅着头发往地上撞。
温热的液体从苏安的鼻子里流到了地上,沾到了他的唇上。他抿了抿嘴唇,铁的味道。
父亲大概是被送到了病房,而苏安也被两个警察押到了医院门口警车的前面。
夜色如墨,医院大楼上只有零星几个窗户透出了光,还有大楼上那个刺眼的十字灯。
2015年3月20日0点16分54秒。
这是下面红色的led数字时钟上显示的时间。
警车车头的远光灯亮成了一团橙色的雾,占据了苏安大半的视野,其中还有红的光球,蓝的光球交替闪烁着,晃得苏安有点失神。
他不禁转了转头,看向一旁——被他挡在电梯外面的女生正从医院里面走出来。
漫天星河不仅挂在了漆黑的夜幕中,也挂在了她的眼睛里。
在车灯的照射下,她的眼睛更加闪耀了。
“hoxy,我今天生日,能跟我说一句生日快乐嘛?”苏安尽力扯起了两边发疼的嘴角,露出了他能露出的最为和善的表情,紧紧地盯着那双眼睛。
没有回复,那双眼睛只是从上到下扫描了一遍苏安,看到了他乱糟糟的头发,看到了他脸上的血迹,看到了他狰狞的表情,看到了他的双手被拷上了银晃晃的手铐,最终又看向了苏安那双通红的眼睛。
苏安懂了,他自嘲一笑,转过头不再看向那个女生。但是那双过于澄澈的眼神中蕴含的鄙夷与惧怕却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苏安坐上了警车,两边是警察,身前是作为证物被装进了塑料袋子,贴上了标签的,断成两截的吉他。
医院门口,森森的警笛声不知道惊醒了多少人,当他们向窗外眺望的时候,警车早已隐没在浓浓的夜色中,只有刮起的风留下了若有似无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