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龙书院的落成,也吸引了众多文士学子聚集,来聆讯徐大人主持的讲会。
徐大人乃是弘道学派大家,讲的是《易经?系辞》里“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百年银杏树下人头攒动,窃窃私语,听口音连兖州、颍川一带都有人慕名而来,都想听听这位名震京师的大儒,会带来怎样的真知灼见。
姮芳被骆展鹏死拖硬拽着过来,满腹的牢骚无处发泄,拿着小树枝戳着地上的蚂蚁,“你平日里连蒙馆都不愿意去,怎么这会子兴致高涨起来。”
“嘿嘿,我听闻徐大人因一篇杂论而蒙圣人垂青,至南直隶主考期间,还屡受怀远伯等人款待,想必这弘道的学问已经当世无俦了。”骆展鹏以为他掩饰得很好,可姮芳还是听出他提到怀远伯时的咬牙切齿。
“你听听就是了,对与不对,还得扪心自省。”
“理,形而上者;气,形而下者。自形而上下言,岂无先后……”徐长庚一开口就如沔彼流水,朝宗于海,给人以无比信服的感觉。
姮芳偏过头去,看见徐蓉宁一脸崇拜地望着父亲,暗暗嗤了一声。在南直隶的地界宣扬弘道学派,恐怕很快就会被群起而攻之呢!
果不其然,立刻就有赴会者,义正言辞指出:“理学之说,不过是说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可什么是至理?将世间草木都格物一遍,也不能获得至理,无非是将简单的事说复杂了。”
“不错,至理存于内心。万物森然于方寸之间,满心而发,充塞宇宙,才是至理。”
徐长庚笑了,“我很欣慰听到这句话,若说至理存于内心,那徐州一直受到水患滋扰,为何工部户部始终没有拿出切实可行的治水方略来?甚至杨阁老还在鼓吹治水无上策,拿不出款项整饬洪湍,这难道不是证明至理存于心外,需穷尽格物才能得证?”
崇实学派开始陷入茫然,是承认杨阁老无法从心获取治水之道,还是承认杨阁老不愿拨款治水?
邵长庚此时站了出来,他不能让这次云龙书院的讲学,变成他徐大人学术攻讦的利器。“据我所知,杨阁老早就与工部管河主事之间确认过疏凿河道的方案,至最后未能动工,并非方案没有准许,而是度支不能平衡导致。”
徐大人依旧在笑,似乎早就料到邵长庚会出来反驳,他侧身让邵长庚站到他旁边,气度无可挑剔。可讲席上一旦站了两个人,就由讲会变成了激辩的形势,邵长庚的压力立刻倍增。
“以江南之富庶,筹集银两以绝水患,料想并非难事。”
陈琚来找他时,就告知徐大人的目的不纯。“邵家既没有答应调令林巡抚离开浙江,也没有答应为怀远伯争取南京协同守备一职,徐长庚此趟南行基本可算是无功而返。”此人极为擅长暗中抛索、环环相扣,不可能只有一着棋。以邵长庚目前的眼界学识,和他缠斗下去一定会落於下风,所以适时的示弱是必不可少的。
邵长庚此时,只能硬着头皮道:“国之赋税,浙江当天下九分之一,苏州以一府之地视一省,赋税更高于浙江,徐大人认为江南未曾出力,似乎太过偏颇。”
还未等徐大人接话,又接着道:“先生高屋建瓴,阐述了理学、心学二者之差别,实令晚辈受益匪浅。”
面对邵长庚的退让和谦和,徐大人再步步紧逼便显得小家子气了,他回到讲席上,继续进行讲学:“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姮芳自然能看出邵长庚被摆了一道,却郁郁而不得出,在他这个年岁被徐大人全面压制再正常不过了。她突然很想上前去安抚几句,告诉他不用在意一时得失,徐长庚只是他前途的一道坎坷,而不是不可逾越的峭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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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长庚的确是陷入了自惭迂拙的心境,不过他所抑郁的并不是来自于徐大人的打压,学派之争由来已久,互相强辩也成了常态,口才上比不过徐大人没什么可丢人的。
他反而是在治水之术上产生了困惑,黄淮水患的威胁极大,不泛则已一泛就是千里泽国,尤其是在冯隽的指导下,粗读了几篇《河渠志》,了解到避黄保运的重要性,只能通过繁冗的疏浚、堰塞、再开凿新河这等耗费财力的工程来维系。那杨阁老是不是因为派系之争,才屡屡克扣水利度支,将个人的官运凌驾于百姓疾苦之上?
“二公子,今日的信札。”自从邵长庚考录解元后,邵铎之便开始给侄儿进行书信传递,除了邵家事务外,大多是来源于京师的邸报抄录,以便邵长庚能及时把握朝内最新动向。
这是世家大族培养子弟的不传之训,若等到真正入仕后才匆忙开始引导,是培养不出治世能臣的,所以总是尽早灌输朝廷决策运作,甚至直接学着草拟疏议奏本。
邵长庚仔细翻阅着信笺,从浙海事态、吏部黜拔都有涉及,其中用红笔标注的“陈琚,可信之”也赫然在目,想来邵家与魏国公府之间看似毫无交集,私下却往来甚密。
六英在旁清理着香炉灰烬,骆家供给的安息香虽则名贵,却不擅调制,此等阴湿的天气须加入排草等味,才能称得上是“暖香”。嵌螺钿漆的牙盒轻轻揭开,用那铜鎏金的香铲小心添了一抹香进去,“如此便好了。”
“我看这香炉也稀松平常,若是换成倭人制的漆鼓镂空熏炉便更妙了。”九韶挑剔道。
邵长庚看在眼中,江南的华服奢饮,僭越成风,的确如徐大人所说,便是至交丁恽等人,也是好古器物,遇到孤品千金求之,还有陶情声伎者,就更是不乐仕进了。
孰对孰错,在邵长庚心中揉成了一抟泥。
“邵解元,有个小丫头在外头,问您的扇面裱好了没?”
“扇面?”邵长庚略有迟疑,旋即明白过来,“稍等,我去会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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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长庚一出院门,果然见到了丁香色短袄的姮芳,立在粉白花墙下,面带焦躁的翘首以盼。
“来找我的?”
“是。”姮芳也不矫情,直接问他是不是快要回南京了。
“这次是直接回太仓,为伯父践行。”邵铎之来江浙兼察江防、海防事宜,回京后将面陈圣上。
那就意味着很快就要动身了,姮芳鼓足勇气问,“我和哥哥在山上采松果,你要一起来吗?”
六英听了简直发噱,这乡野丫头知不知道邵二公子是什么身份,跟你去采松果做下人的粗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