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香地双矩纹锦帐流苏轻垂,遮住帘幕沉深,却遮不住窗棂外啾啾唧唧的燕语,徒扰清梦。
昨日宋太医又来号脉,照例臭着一张脸,责备骆四娘擅自省减药量,残毒祛拔不清,还活生生砸了他的招牌,“你若是仗着年轻就任性妄为,将来总有你后悔的时候。”
“我怎么敢不听您的话,实在是忙得脱不开身。”
“你又去发动鸿商巨贾,捐纳米谷,赈济助饷了?”骆四娘乃是京城颇有盛名的砚芳斋主人,砚芳斋的墨锭嗅之清香,磨之无声,在制墨坊中独辟蹊径,深得名士大儒的青睐,所以在仕宦名流中尚有几分薄面,“那些个事情自然有朝廷大员们操心,你一介女流凑什么热闹。再说那些个富绅太太,对你可没什么好脸色,上回徐氏妇欺上门来,你都给忘了?”
骆四娘淡笑:“彭城乃我故土,只要能为治理水患出点绵薄之力,受点冷眼又有什么关系。”
宋太医默默叹息,这骆四娘身患怪病,热毒贯通幽门直抵胞宫,令中毒者颜若春桃,丰若多姿;寒毒横堵神阙盘桓气海,其实内里气血瘀滞,无孕早衰,连号称圣手的他都无法根治,可偏偏事主不闻不问,态度消极,宋太医也是无可奈何,“该说的我都说到了,你且好自为之吧。”
琼枝送走宋太医,转头便见骆四娘忍着腥苦一口口地吞药,几滴溢出齿间,残留在一点檀唇之上,忙取了汗巾子来拭,“不碍事,去把瑶草唤来。”
“你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骆四娘看见瑶草,立刻露出渴望的神色,自己筹集的几千两银子虽然不多,但也足够父亲以解燃眉之急,可瑶草却很是踧踖,吞吞吐吐道,“银票是送到了骆府,我也求见了侍郎大人,只是,只是……”
“只是骆侍郎说,他与您早已断绝父女关系,不会再收您的一丝半缕。”明明看见琼枝不停地使眼色,瑶草还是坚持往下说,“他还说……您若是对彭城父老有心,大可向那徐阁老进言,让户部条陈政事,及早拨款。”
“我……我如何向徐阁老进言,父亲怕不是糊涂了吧。”
“老大人就是这般说的,徐阁老纵然老谋深算,却也是四娘的入幕之宾,如何劝得他回心转意,不正是你等风月女子的拿手好戏么。”即便是转述之言,也是字字诛心,骆四娘听得急火攻心,眼前顿时一黑。
砚芳斋一阵兵荒马乱,骆四娘已无从得知,她只想就这么沉沉的睡去,世间的人情冷暖,骆家的腾达没落再与自己无干。
日光落在她的眼皮子上,依旧困懒得不愿睁眼,不过这燕子似乎格外精神,鸣啭一声高过一声,真是应当让琼枝和瑶草好好清理一下屋檐了。
上次檐下结了冰棱子,敲都敲不动,浇了好几遍沸水才融化干净……
倏地,骆四娘撑开紧闭的眸子,占得杏梁安稳处,唯有春燕衔新泥,冬日里头哪里会有燕子聒噪?
入目是黄花梨锼花架子床的门罩,一衾薄薄的蒲花芯锦布被子搭在腰上,而被子下的人儿只鼓起小小的一团,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分明就是稚童的身量。
骆四娘的心房砰砰砰乱跳起来,这绝对不是原先安寝所在,暖炕、炭盆、玉鸭薰炉统统都不见,倒更像是……更像是幼时居住过的雪筠坞,铜山骆家的老宅子就用的这种落地明造的透光槛窗,当日头正好时,能照得整个屋子暖烘烘的,而那个时候,她还是骆家的四小姐,闺名姮芳。
铜山虽然是个小地方,可也风调雨顺,物阜民丰,骆家又是本地的富户,家有薄产,衣食无忧,就算偶有烦恼,也都是为了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曾真的为生计出路犯过愁。
家有片瓦,遮风挡雨,外有广厦,难以立锥,姮芳对此深有体会,即便是偏心的祖母,刻薄的伯母也都尚有温情,远不似那些真正的蛇蝎之人,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转头就能将刀子捅进你的心窝。
可那已经是十多年前了,待父亲续弦、徙入工部、举家北迁,铜山骆家就成了斑驳窗影下的一枚笺纸,混混朦朦、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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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子去,也不晓得大奶奶怎样嘲哂,展鹏少爷还卧着床,不甩冷脸子就不错了。”脆生生的铜山口音里,夹杂着小丫头拎水桶时的硄硄声。
“那四小姐不也没醒?凭地长房就矜贵些,咱们二爷也是有功名的人。”
姮芳甚少遇到如此不守规矩的下人,就这么在墙根堂而皇之的议论主子,倒也觉得有趣,“上回二奶奶要请乐工来府上小唱,大奶奶不就硬卡着账房不支钱,谁掌事谁厉害呗。”
“可最后不还是二奶奶拍了板,论斗嘴二奶奶还没有输过。”
“嘘,有人来了。”霎时一切归于平静。
槅扇被推开,一位大丫头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对着床榻轻声唤道:“四小姐,可醒了?”
这是香蒲的声音,艾绿色的交领短袄,雪白的斓边一尘不染,她是唯一带去京城的大丫头,性子沉稳又机敏能干,也陪她熬过了那段最苦的时日。
那时候父亲刚刚续娶继母柳氏,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她却性子倔强,非要和继母争个高下,结果动辄得咎,不是被罚跪就是罚抄经,还在父亲心里落了个诸般不是。幸好香蒲处处维护,才不至太过落魄,只是她鬼迷了心窍,妄图攀上高枝和炙手可热的陆都督之子双宿双飞,不仅被父亲责骂孽障种子,还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而香蒲也被继母以挑唆生事的理由随手发卖了。
现在想想,那时的她可真是傻到家了,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牺牲了一直忠心耿耿的香蒲,无怪于现在醉梦里见到她,还会心存歉疚。
只是这梦也太真实了,还能重现香蒲年轻时圆润饱满的样貌,和开朗舒顺的神情,连她的笑容都带着温度。
“四小姐?”香蒲又唤了一声,小主人是被陡然落下的横梁给吓晕的,真希望二奶奶能请来收惊的道婆子,总这么昏迷可不是事儿啊。
姮芳眨眨眼,俨然刚转醒的模样,“香蒲姐姐,我渴……”
“当不得小姐抬举,我这就给你端水去。”醒来就好,说话也利索,那就是不妨事儿了,香蒲起身去了明间,就听见院子里一阵熙攘。
“我说二奶奶哟,您这着急忙慌的,也不容我老婆子缓一缓。”
“找你来收惊自然是摧肝上火的事,哪里来的这许多说辞……难不成还怕二房给不出银子?”
“唉哟,二奶奶饶了我吧,借我个胆儿也不敢怠慢您啊,这不是刚从长房过来,气还没喘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