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单穿了件单衣,外又罩了层纱縠,执鳩杖,从祠堂缓步走来。
跟着他后面的,还有几人。
除了,刚见的刘公,还一个带皮弁,套对襟深衣,踩皮靴的鸷勇汉子,剩下的就是位广袖高冠的士人。
这老翁显然就是大桑里的三老,本地的豪强,族里的族长,张弘。
此时,在太平道人群里的张冲,望着这老翁头顶上悬着写有“掷戟术,精通”的扭曲弹窗,暗暗咋舌。
老翁不可貌相啊!
跟在老翁身后头的鸷勇汉子,是他的儿子张求,在张冲眼里,亦不容小瞧。
只因他的头上也挂着一悬窗,而且和大胡子一样,都是“环首刀术,精通”。
没想到,一个乡野小豪势,竟有这等勇士。
这张求本在隔壁亭做亭长,因休沐就回家帮衬着族里的春祭。
而他旁边那一位广袖高冠的士人,就是大桑里重金请来的巫觋,郎通。
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巫师,却做儒士打扮。
张弘不看跪在那的青奴,只对这大胡子,沉气道:
“祭尊使,朽素来与太平道为善,只因朽敬重大贤良师,跋千山,涉大水,蹈疫瘴。大桑里的里民们,朽族里的族人们,多受恩惠。
“但春祭是朽族中之大事,尊使何故奋干戈,毁乡谊。这是尊使的意思,还是贵教的意思呢?”
张弘老辣,一番话站着义,又循着理。
更是直点祭大胡子,此来是否有授节,是否违背太平道教义。
但张弘说得肃穆,场面上还就是有人不给他这面。
前头说的编席匠度满,就正小声和旁边的吹鼓手张旦,嘀咕:
“果然像传的那样,‘张头秃,帻施屋’。岁数都这般大了,还要顶个帻,来盖秃顶。就和他做的那些事一样,欲盖弥彰。”
话说得污秽又俏皮,直逗得吹鼓手张旦,憋不住,笑出声。
但这一笑,就把张弘引到了。老头只是乜看二人一眼,也不纠缠,又盯着了祭大胡子。
他认识这个叫祭孙的青州太平道济南方下的乡道使,据说他以前是个北军营士。
后来不知怎的就除了军籍,投到了太平道,做了一方乡道使,管着这一乡教务。
至于他后面的那些个头裹黄巾的,其实压根就不是太平道的,都是些本里的下民,既不服族里安排做佃,又无力赡养亲族。
估计是这次春祭征社钱,征得狠了,才扮上个太平道徒。又请来了乡道使,祭孙,想来主持什么个公道。
呵!
看正主到场,祭孙祭大胡子上前一步,对张弘做了个揖,言道:
“无上中黄太乙!张信士,是俺教之友。往日教徒们的衣食,也多有信士祗奉,所以按理,俺是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打搅的。”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
“但昨夜俺收到教里同修的一扎信报,言说一事。俺如鲠在喉,所以连夜跑马就来了这大桑里,就是想把这事和张信士议议。不然,俺对上方是真不好交差,也愧对上方对俺的信任。”
“不知祭尊使,言说何事?”张弘眉间一皱,缓缓问道。
祭孙排前,朗声道:
“俺太平道,继黄天之统,庇一方黎庶,是要来这人间开太平的。怎么开?”
“首要就是吃饭,不论是麦饭还是粟饭,黎庶吃饱了,才能天地祥和、万物有序。”
“但而今?”
说到这祭孙含怒:
“乡野豪强阡陌纵横,而贫者却无尺寸之地。乡野豪强广厦相连,而贫者不过陋户鶉衣;乡野豪强佣婢徒附,而贫者却要破家鬻子。”
“所以,民流离寒暑,转死沟渠,无人殓藏,朽肉枯骸,遂使天下疫气横生。”
“可叹‘寂寂青州路,家家挂白幡。’”
“幸有俺教祖大贤良师,持九节仗,使六方使徒,为灾民画丹书,煮符水,调内气,还精养神,救得良善无数。”
“然思其根本,不过为豪强贪滥,兼并无度,小民无生。”
“所以昔日,俺太平道就与青州乡里豪强,互为约法。”
“豪强需尚德行,抑兼并,留小民生养。向使犯者,慳贪者报以饿狗!毒害者报以虎狼!”
“而昨日,俺收得消息,尔张弘好大的胆。借春祭,号驱邪,实则要敛财于民。”
“再者,俺太平道自六年前起,就专责民间傩祭,尔不知报备,竟使淫巫野祭。”
“两者一并,就不得不来讨个说法?”
好家伙!张弘老辣,而这祭孙也不让,其言辞雅语,全然不似一个兵子,不愧是太平道一方行走,娴熟教义。
从祭孙开始说话时,张弘老脸就呈悲苦色,但等祭孙说完,他反而展颜笑起来:
“好!好个乡道使。尔是方外人,自有教规,但朽今天,却也要行一行族法。”
说着,就把鳩杖重重一顿,只手就对着张黑子嗔叱:
“来人,将张黑子压过来行族法。”
“族法”二字一落,不仅祭孙一惊。
就连那外莽实细的张黑子,都不禁色变。
俄而,黯然垂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