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太虚了……太虚了。”
崔小明听的忍不住不停的摇头,他心中的某一部分,在顾为经刚刚说到烟与火的区别的时候,被微微的触动了一下。
他并非庸人。
南法或者纽约曼哈顿区艺术街外围上,人们随随便便能撞见一千位从事艺术行业自称自己是个画家的无名男人与落魄女郎,每个人都是一幅大艺术家的派头。而从统计学概率的角度出发,最终,在未来几十年里,他们中能把自己的作品摆进南法的那几家大美术馆,或者成功签约一条街外的高古轩画廊的成功人士,没准只有一位。
艺术评论家说,想要成为这样的人。艺术天赋,艺术资源,以及适当的运气,三者缺一不可。
而同时拥有这三者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本来也就千中选一。
崔小明就是这样的幸运儿。
他像毕加索一样从小画画,像毕加索一样从小就被人关注,被人称赞,他的天赋毋庸置疑。
他也有着毕加索一样,身为本地知名职业画家的父亲和美术馆高级管理人员的艺术家母亲。(毕加索的父亲是画家和博物馆管理员)。这既是他天然的艺术资源,也是他天然的运气。
崔小明的父母也许远不如酒井胜子的老爸那样,是艺术领域论分量名列前茅,整个亚洲数的号的超重量级男人,比起毕加索的原生家庭来,只好不差。
所以。
他一直都坚定相信,没有任何理由的,他不能成为下一个吴冠中,他不能成为下一位毕加索。
甚至更好。
现在大概是一个艺术家待遇最好,社会地位最高的年代。
吴冠中家境清寒,十八岁还在靠着考第一名得到的助学金在那里啃着窝头读电气技工的专业,对方因为害怕去画了画,没有办法给家里带来足够收入而辗转。
崔小明十八岁的时候,已经收到了不止一家欧洲画廊的合同,甚至承诺他只要签字,就在两年之内,在柏林为他举办第一个个人画展。
他拒绝了。
对方不够好,这不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职业开端。
这几年来,收到合同越来越多,不乏有身为行业巨头、艺术市场的主要推手,那些金钱和资源一样都不缺的顶级大画廊按捺不住,而抛来橄榄枝。
长长的候选列表上,其中甚至包括了马仕画廊。
一份b类正式合同,五年合约,10万欧元的签字费。
十万欧元并非是崔小明得到的最高的报价,但那可是马仕画廊,这种正而八经的超级画廊愿意掏出十万欧元的支票,买下他五年时间,已经非常能说明问题了。多少四五十岁,五六十岁,在这个行业里干了一辈子的无名画家,一辈子所有卖出的作品价格加起来,还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半。
当时连他母亲,身为行内人的雷奥妮都被对方的星探经纪人说动了,觉得这个合同很不错了。
竟然是崔小明自己又一次拒绝了。
有多少画家一辈子都盼望着能成为大画廊的一员,二十多岁的酒井一成在那里因为要被大田艺廊扫地出门了,哭唧唧的准备抱着炭盆选择狗带。二十许的崔小明却竟然主动拒绝了马仕画廊的正式合同。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大田艺廊虽然有草间弥生这位女性艺术家身价里的历史第一。
但论画廊数量,论艺术底蕴,论收藏界的人脉,论行业的影响力,甚至是论资产规模,日薄西山的马仕画廊家底再怎么薄,这家曾开创了现代画廊产业先河的家族画廊,依然还是能稳压大田艺廊一头的。
母亲转达星探经纪人的话,只要崔小明发展的好,只要马仕三仕足够看重他,那么在五年以后,再谈下一份合同的时候。
崔小明甚至可以借助这块跳板,谋求一下在真正的顶级美术馆开一场个人画展的机会。
这可是那些身价百万的一线大师才能拥有的待遇。
它打动了崔小明的父母,但还是没能打动崔小明本人。
马仕画廊已然真的够好了,可对崔小明来说,这依然不是他所得到的最好的职业开端。
顶级美术展的个人画展固然是最为美好的人生畅想,五年十年的时间虽然不算长,却变数太多。
成功画家的一生如走海化蛟。
金钱便是四周的水流。
从雪山上的一注溪水做为起点,一路冲去,春雨冬雨,四季奔流,积累越多,气势越后。有可能就这么一鼓作气的直冲入海,从此腾云驾雾,行云布雨。有可能撞在某处拦河坝上,打几个圈头破血流。
再不巧一些,那么七拐八拐,东绕西绕,绕到了某条干涸的河道上,乃至一头栽入一汪小鱼塘里。
空耗了半生的光阴。
若是能在初始时,就攒足了力气,一个鲤鱼打挺直接跃过了龙门,岂非远远的好过画个五年十年,慢慢游个千八百里出去?
如现在这样,赢下了新加坡双年展,再签下高古轩。
他就真的有一个如毕加索那样传奇艺术大师式的职业开端,甚至比那更好。
这才是配得上自己的最好的待遇。
按理说,崔小明这样要资源有资源,要才华有才华,年纪轻轻就和皇帝选妃似的世界上大部分的画廊挤在他面前排着队任他选择,艺术家常常会吃的苦,他一个都没吃到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忧愁或烦恼,更不会怀疑自己的。
崔小明确实不自卑,不脆弱,也不怀疑自己。
他只是有一个隐藏极深的疑惑。
一只光鲜亮丽的苹果,在果肉包裹的核上,有一个小小的虫眼式的疑惑。
他有一点看不懂吴冠中的画,就像他有些找不准梵高的画那样。
也不是看不懂。
他临摹过梵高的无数张作品,云雀飞过的麦田,燃烧的向日葵,像是卡通漫画一样色彩瑰丽的人物肖像……
有些笔触不成熟的地方是难免的,也有些色彩找不准,有些线条的扭曲不够劲道。
小问题七七八八的有很正常。
他才多大?
崔小明当然不会因此而对自己产生疑惑。
崔小明很得意。
他有一种天赋,他总是一开始就能画的形似。
崔小明很困惑。
他有一种天赋,他总是能一直都画的很形似……就是那种一开始画了八九不离十,临摹了十几二十张以后,临摹了一两年之后,再反回来和第一张作品对照着看,笔触更成熟了,色彩更准了,线条更劲道了,小问题收敛了很多,画面也进步了很多。
但好像还是八九不离十。
八分像,九分像,但不管是八分像还是九分像,它就不是十成像。
这个八九不离十还不是技法上的,更多的是一种感觉上的,是他隐隐有所感觉,却有没法完全说清楚的东西。
这比纯粹技法上的差距更让崔小明觉得困惑。
技法上的不足可以用时间来填补,用经验来追赶,可若是连缺了什么东西,你自己都说不清楚,你要拿什么去追赶。
这也比纯粹技法上的差距,更让崔小明觉得不应该。
他可是站在前人基础上的。
二十多岁的梵高还在那里当饿肚子当乡村教师呢。二十多岁的吴冠中还在那里玩了命的逃日军轰炸机警报,后来在巴黎被博物馆的管理员歧视嘲讽,留学费用被国民党高管贪污借住比利时人的宿舍呢。
他们可能连画家这个身份都称不上。
二十多岁崔小明已经学了差不多二十年的画,在柏林被人追捧,已经应有尽有了。
凭什么有什么先进的艺术概念,是前辈画家能画出来的,是他画不出来的呢?
没有这个道理。
所以这个困惑之于崔小明,是果核里的虫眼。
果核里的虫眼,外表看不到,就不存在。
他心中的疑惑,画面外表看不到,说不清,形容不出,就也不存在。
可在刚刚。
这个虫眼却酸涩的动了一下,像是有虫子在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