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目光中,早已没有了爱与恨。
他害得她人亡,她让他家破。
他们终于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扯平了。
燕西华盯着桌上二物,似乎毫不意外,只有薄唇一张一合:“看样子,你是来送我上路的……”
“我怀孕了,是你的孩子……”鹿宁不想寒暄,短短一句话,让燕西华一片寒冷的冰颜,粲然转暖。
“你说什么?”燕西华清寂失落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不必高兴,皇上容不下他,正如你当初那般。”鹿宁声音很生硬,眼中一点波澜都没有。
燕西华仰头靠着椅背,痛苦地闭上眼睛,喉结微微抖动:“当初我容不下他的孩子,是你拼尽全力保住了他。可如今,你却要亲手夺走另一个孩子的命。呵,真是好狠的心啊!”
鹿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清亮的声音不疾不徐:“无论孩子的父亲是谁,那都是我的骨肉,我都会不顾一切地保护他!这桌上有一瓶毒酒和一碗红花,到底是留下孩子,还是自保,不如你来选择吧!”
燕西华眉心微起褶皱,盯着桌上的一壶一碗,忽而冷笑道:“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鹿宁沉默不语,眼睛没有焦点地看向别处。
此时此刻,这个问题的答案,已没有任何意义。
燕西华忽而一笑,语气却是沉重:“国破山河在。活着不活着,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这之前,我只想再问你一句,便死而无憾了……”
燕西华目光眷恋地看着天空中那两颗星星,悲凉的笑意浮上脸,隐有一种惋惜与怅然。
“问吧。”简单二字,鹿宁下垂的睫眸内,一片淡芒。
“那个晚上……你可曾有半分真心?”燕西华下颌抽搐,声仍力持平稳。
“没有。”鹿宁眉峰微微褶皱一下,随即迅速按捺下。
燕西华怔了片刻,眸中颜色由浅转深,又由深变浅,却是不甘心地又问道:“这么多年,你是否爱过我,哪怕只有一瞬?”
她缓缓抬眸,迎着他深情的凝视,樱唇复启:“在灵州,你陪我坐过牢、上过法场,当时刚经历情伤的我,怎么可能对你动情?”
燕西华怅然盯着她,脸上的光影暗沉沉的,眼中含着酸楚的笑意:“灵州,呵!我此生最好的时光,尽在灵州了!你信吗?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我都置身在灵州的枕雪楼、在盛京的庄楼,一草一木,一切如旧。一颦一笑,皆是你的模样!”
“庄楼的那棵橘子树,早已被我拔掉了,仿佛没有存在过。”鹿宁收回目光,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一丝情绪。
燕西华惨淡一笑,痴痴地凝着她,悲凉的声音缓缓响起:“拔吧!即便它片叶不留,也像一根刺一样,在你心里生根发芽。因为,这辈子,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你爱的那个人不会为你散尽后宫,不会为了你倾尽天下!”
“你错了,就算再深的刺,我也会将它拔出来,哪怕会血流如注、痛不欲生,我也在所不惜!的确,他对我不如你好,可起码,他不会害得我家破人亡!”
鹿宁的唇边浮起一抹哂笑,却始终不肯看他一眼。
燕西华静静地看着她,眉宇间满满的哀伤:“宁儿,那一晚我不是不知,你是在故意引诱我。可我还是心甘情愿地被你利用,
正如现在一样,只要是你的心愿,我都愿意成全!”
说罢,他拿起酒壶,就唇仰头喝了一口,却皱了皱眉,骂道:“好难喝的酒。”
放下酒壶,他探出苍白有力的手掌,搂住她不容一握的纤腰,暧昧而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宁儿,我就要走了,让我再抱抱你……还未出世的孩子吧……”
阵阵梅香芬芳浓郁,如同置身于暗香远溢的梅林。
陈年旧事,一件件浮在眼前。
她又何尝不怀念当初那段纯净美好的岁月?
又何尝不想,单纯地去爱一个人?
鹿宁闭上了眼,滚烫的泪落在他胸前,与他的泪交织在一起,正如他们的血,此时也正交织在她的体内,无法分开。鹿宁闭上了眼,双手垂落,安静地伏在他怀中,轻声问道:“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也很想问问你。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过?”
燕西华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温柔的声音带着热气,沾湿了她的耳朵:“宁儿,在灵州的法场上,我就在想,若能死在你的身边,便也是件美事。你瞧,我这不是得偿所愿了吗?那我此生……便无憾了……”
说着,他在她额头上深深烙下自己的痕迹。
鹿宁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藏在心底已久的问题:“燕西华,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生下的那个孩子,到底在哪里?”
燕西华轻轻抚摸着她的面庞,声音温柔得小心翼翼,竟有些不真实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说的话,你信吗?”
鹿宁脸上一抹疑思移过,语气焦急:“他出生后并没有死,对不对?”
燕西华垂首叹息,不敢也是不忍。
再去回望她时,他的声音已凉:“孩子出生后,我将他放在八弟的府中寄养,可就在羽枫瑾破城之日,他命人杀了八弟府上的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的骨肉……”
这句话宛如一把利刃,狠狠插入鹿宁心头。
她痛得猛力抬头,却见一抹猩红顺着燕西华的嘴角流下,显得那张苍白的容颜,也顿时妖媚起来。
心凉如水让她泪眼阑珊:以前,她常常恨他骗了自己!
可此时,她多么希望,他仍在骗自己。
告诉自己——那孩子还活着,就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快乐健康地成长着。
鹿宁一把推开他,狠狠地瞪着他,泣血般凄声道:“燕西华,你是个自私的人,一直都是!”
燕西华涣散的目光幽幽看向门外,声音也跟着缥缈起来:“宁儿,你看……下雪了……你知道吗,我最喜欢冬天了。因为,一到冬天我就想起你,想起我们最快乐的那年!只可惜,以后的雪……我都看不到了……也看不到你了……”
他缓缓伸手抚摸上她的脸颊,脸色越来越青,笑容却十分安详:“宁儿,我要走了……我们纠缠了这么久,我终于要松开手了……不过,就算我死后,也会化作清风,遨游在天地之间……以后……每当有清风从你面庞吹过,就是我在亲吻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