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我第一次陪着父亲进城送菜,但满脑子想着子弹,刚进城,便跑掉了。
平素,父亲过于严厉,虽然从未打过我,但我却依旧怕他。
奇怪的是,我不在菜地里帮忙,醉心于跑到荒原上狩猎,却得到了父亲的默许。许多邻居都说我不务正业,父亲却把他的所学都教给了我。
曾几何时,我心中的父亲是雄姿英发的,他少年得志,青年有为,不到三十岁便跻身庙堂,和丁总督一同镇守海疆。
我看过父亲以前的照片,也想象过父亲行走在欧洲街头的身影,站在军舰之上威风八面的样子,我天然的以为,父亲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英雄是不会老的。
此时,我在车后推着车,看见他戴着一顶有些发灰的黑色礼帽,穿着黑布大马褂,背已经有些驮,每每到了上坡路时,他需要直起身体,双脚左右蹬着踏板,极是吃力。
看着父亲的背影,我心中一痛,英雄是会老的,父亲是会老的。
让父亲老去的,不仅是时光,还有痛苦。
壮志未酬的痛苦,有谁能想到当年满腔热血的北洋才俊,如今却是逃亡澳洲,成了一个终日风尘仆仆的菜农。
让父亲老去的,不仅是痛苦,还有绝望。
他每时每刻想着回归中土,再持干戈,上阵杀敌,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让他近乎绝望。没有希望,才是人生最大的痛苦。
可惜,我不是画家,没有办法将父亲的背景画出来,也不是作家,不能用文字记录自己瞬间的感动。
但父亲的背影,却在不经意之间刻入我的脑海,令人终生难忘。
我发现父亲蹬着车,是向皇冠假日酒店走来。
没想到,难道这家酒店的蔬菜是父亲供应的?八成是。
果不其然,父亲把车停在酒店的后门,让我在这里等着,自己走进了酒店。
不多时,父亲陪着一位瘦小干枯、穿着厨师服的家伙走了出来。
他摇摇晃晃走过来,斜着眼看了一眼车上的菜。
“呵呵,沈,你送的菜越来越差劲了。”
“是是,今天确实有些情况,车在来时路上被人撞翻了。”
那人尖叫了起来,“什么,掉地上的菜你不扔掉,还敢送到皇冠酒店来,你当皇冠酒店是贫民窟吗?”
父亲说:“马克,这样吧,下次一定是最新鲜的,我这大老远给送来,您就照应一下吧,这车菜多少给点就行。”
马克嘿嘿一笑,“沈,我一直对你照顾有加,按理说,你的菜根本上不了皇冠酒店的台面。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当然有数,这样吧,这车菜不要钱了,能吃的,你拿去送给下边的人们吧。”
我心有些滴血,这一车菜千余斤,可是要十英磅左右。
马克拍了拍父亲的肩膀,“沈,我就喜欢你这一点,识趣。那你把这些菜搬到厨房吧。”
父亲应了一声,把菜扛在肩上,向厨房走去。
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哀,原来这就是父亲每日做的事情。
他天生要强,可来到澳洲却不得不为了糊口度日,卑微地活着。
武力打不倒他,权势打不倒他,但生活却轻松地打败了他。
看到父亲如此,我自然也不能闲着,同样扛了一包菜跟在父亲后面。
我们一前一后进了厨房,我四下一看,只见胖大厨在仰面朝天坐在一张椅子上打瞌睡,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我踢了他一脚,胖大厨疼的龇牙咧嘴,他睁开眼睛刚要骂,却发现我朝微微一笑,把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说话。
等到父亲下了楼,胖大厨凑了过来,“兄弟,你咋还干起搬运工来了?”
我告诉他:“刚才下去的是我爹,我也没想到,你们这里的蔬菜会是他来供应。”
胖大厨恍然,一挑大指,“沈先生的菜质量没得说。”
我看了他一眼,“那这车怎么要白给呢?胖子,是不是你吃拿卡要?”胖大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个饭店的厨子不抽眼油水,要不然,你老哥我也不能吃这么胖吧?不过,你放心,以后沈先生的菜一个子儿也少不了。”
也许,胖大厨的可爱便在这里,他把龌龊的事情说得理直气壮,脸上丝毫没有愧疚之情。
胖大厨跟着我下了楼,马克正懒洋洋地坐在三轮车的座子上,一见胖大厨下来,急忙跳下车,满脸陪笑,“师傅,您不歇着,怎么下来了。”
胖大厨冷哼了一声,“我下来看看,咦,这车菜有问题呀。”
马克陪着笑脸,“是有些问题,这不,菜园老板说这车菜白送。”
胖大厨指着马克的鼻子骂道:“你他妈还有没有一点人性,农民辛辛苦苦种的菜,你好意思让人家白给,白给你姥姥。”说着,拿起一个烂掉的土豆,“你看看,多新鲜的土豆,你好意思白要吗?”说完朝马克扔了过去,马克吓得蹦了一个高,躲开。
胖大厨似乎还是不解气,又拿起一个已经干瘪的胡萝卜,“你看看,多么饱满的胡萝卜,你好意思白要吗?”然后又朝马克扔了过去。
马克被胖大厨的神操作整迷糊了,“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胖大厨劈手一把抓住马克的手腕,“小子,有那么一首古诗怎么说来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些菜都是农民辛苦种出来的,没有农民,你吃什么,没有农民,你喝什么,吃喝都没了,你还怎么活?所以,想农民之所想,急农民之所急,人家大老远送来了,你小子还卡什么,就凭你手里芝麻粒大点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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