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赵家做客之前,老神医便和霍成双商量好了。 自然不能说那套“葛掌柜远亲”的说辞,不说无法取信赵家人,即便赵家人信了,却一定骗不过赵家身后的那个“郑校尉”。 于是,二人几乎没考虑,便决定用老神医那套“恶霸强抢民女”的说法。只是赵家人看见过她脸上的疤痕了,所以得稍稍换些说辞。 他们还考虑过,若日后证实赵家和那个郑校尉是可信之人,他们就可以考虑将霍成双的身份和盘托出。毕竟,赵虎和那郑校尉都是有品阶的官,万一他们有途径往京中送消息呢? 就这样,老神医在一副“为难纠结”的神情之后,才长叹一声“罢了,我就说了实话吧”,然后便在一滴又一滴的眼泪中,将女儿“成双双”如何在被纨绔子弟欺凌下自毁容貌,父女二人又如何被那些狗官压迫,最终只能远走边关的故事说得清清楚楚。 尽管霍成双已经看过一次老神医在葛掌柜面前做戏,这一次却更加情真意切,泪如雨下,也叫霍成双更加肯定老神医从前一定混过戏班子! 不管如何,赵家人一点儿都没怀疑地信了老神医的话,赵秦氏更是拉着霍成双好一阵安慰。霍成双自己还没来得及挤出几滴眼泪来,赵秦氏便已经开始掉泪,直呼她命苦。 霍成双一开始有些过意不去,累得赵秦氏为她哭成这样。更何况那些都是假的…… 然而没一会儿,她也被带得开始哭。 从元宵那日起,她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被掳走,被毁容,还差点儿被玷污,天寒地冻的熬了半个多月才遇到老神医…… 她越想越伤心,觉得自己原来比老神医编的还凄惨百倍呐!她还自尽过啊! 此刻,是她第一次将连日来的委屈发泄出来。 众人原来没把她的哭泣放心上,老神医更是说道:“叫她哭出来也好,这孩子这些日子过得实在艰难。” 这倒是出自真心的感慨。 只是霍成双却一直没有停止的迹象。从小声啜泣到嚎啕大哭,到渐渐没力气了又开始小声抽噎……直到她哭得浑身抽搐起来,众人才慌了神。 赵秦氏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擦鼻涕。 老神医和赵虎也再顾不得喝酒吃肉,连忙围过来。 赵佑佑原先也被感染得掉了些眼泪,还要她弟弟小祈郎来充当男子汉来安慰。这会儿也顾不得自己哭了,赶紧帮忙打水拧帕子,给霍成双擦泪。 小小的厅堂里一片混乱,因而众人都没有听见院子门被人推开,随后进来了一个人。 还是小祈郎眼尖,一声惊喜的“郑叔父”之后,小鸟一般飞扑向出现在门口的男子。 郑叡对厅堂里的情景有些诧异,不过面上却不露声色道:“是我来的不巧,不想大哥大嫂今日竟有客人。” 霍成双正哭得头昏脑涨,只听见一阵清润的男子嗓音,不由往门口看去却只见一大块模糊的灰影。——她哭肿了双眼,已经无法看清楚稍远的东西。 一有外人在场,霍成双一下子就灵醒过来,下意识想止住哭泣。可她哭了太久,情急之下不但没有停下来,反倒打了个大大的嗝,声响堪称巨大…… 丢脸死了…… 霍成双欲哭无泪,她身为大周公主,在外人面前一直高贵优雅,从来都没如此丢人过! “我……嗝……” 她刚想解释,不想刚开口又是一个大大的嗝……响声似乎比刚才还大。 霍成双羞愤欲死。 ……呜呜呜……皇伯父对不起,双双给您丢人了…… 一声轻笑从门口那人口中发出,分明周围并不宁静,却被霍成双听得一清二楚。 她顿时从没脸见人转成了恼怒…… 这人! 身为男子,不该对女孩子存一些尊重吗?! 她闭紧了嘴巴,揉了揉眼睛意图瞪死那个胆敢嘲笑当朝公主的狂徒! 然而面前还是模糊不清,那人的脸庞在她眼里只剩下一片圆形的白茫茫,像一块刚刚擀好的白面皮! 与赵虎相比,赵虎的脸黑得像块碳! 赵虎已经迎上了郑叡,带着他往外头走了几步,把空间留下来给打嗝停不下来的霍成双。 老神医赶紧对霍成双道:“快,深吸一口气,然后憋一会儿别呼吸,两三次之后就不会再打嗝了。” 深感丢人的霍成双立刻照做,确实有效。 下一刻,赵虎却又进来了,对赵秦氏道:“郑兄弟是来拿衣裳的。就你前两日给他做的那两件,放哪儿了?” 赵秦氏道:“我去取吧。你坐下与成大夫说话。” 郑叡是自己人,赵虎也不矫情,便听赵秦氏的话没有再走动。 而赵秦氏则匆匆走进内室,很快又抱着一个大包袱出来了。 霍成双虽然还在跟打嗝做最后的抗争,耳朵却没闲着。 她听见赵秦氏叮嘱外面的男子“衣裳别舍不得穿,过两个月嫂子再给你做”,又听见男子回她“多谢嫂子”云云。 回想起她曾听说赵家经常接济人,她不免也将外头的男子归类到被接济的一类人中。 她虽看不清那人穿的衣服是什么料子,却看得出来他身上是一件灰色的长袍,加之面部白皙,大约是那种常年闷头读书的书生。 “自己是个小白脸,还笑我……好歹我还挣钱给自己买衣服……唔!” 霍成双哑着声音嘀咕,却快便被老神医一把捂住了嘴巴。 “哈哈,小孩子不懂事,就喜欢胡说八道,哈哈,赵大人别见怪。回去我就教训她!”老神医打着哈哈赔礼。 不同于霍成双的头昏脑涨,老神医在听到赵祈一声“郑叔父”时,便猜测那便是如雷贯耳的“郑校尉”。 日后,恐怕他们还有求于他,自然不能叫小公主这般口无遮拦得罪人。 赵虎却浑不在意,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成姑娘没说错!我那郑兄弟,确实是个小白脸!” 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平常当面调侃郑叡的次数也不少,眼下自然不认为霍成双说错了。 果真是他!老神医心道。 方才惊鸿一瞥,他只觉得此人果然如传言那样貌若潘安,仪表不凡。即便身着粗布,依旧如青竹一般清俊脱俗。 若不是事先打听过,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样的人会是个武将。 赵虎的嗓门大,身在厅堂外头的赵秦氏也听到了。 她黑了黑脸,勉强笑道:“你大哥他喝醉了就喜欢胡说!” 说辞竟与方才老神医数落霍成双的一样。 郑叡耳聪目明,从霍成双的嘀咕声到赵虎的调侃,一句都没错过。 他也没放心上,轻声道:“大嫂多虑了。大哥是真性情,平素与这样的大哥相处,也是最自在的。那位姑娘想必也是丑态被我见了才恼怒的,无妨。这点胸襟,我还是有的。说到底,我确实笑了,是我失礼在先。” 虽然他只是觉得那姑娘发现打嗝之后的反应有些有趣,先是一副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会打嗝的模样,等下一个嗝打出来的时候又变成了生无可恋的表情,这才被逗笑了,并非存心笑话她。 奇怪,他原也不是那么外露的人。 赵秦氏叹了口气,道:“成姑娘也是个苦命人。” 郑叡不是嚼舌根的人,她便也不隐瞒,直接将方才听到的“成姑娘”的身世对郑叡说了。 郑叡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却没有说什么。 赵秦氏想到今日“成家”带来的卤肉还剩下不少,便又反身去厨房给他包了几斤带上。 “今日有客在,我就不留你了。这卤肉还是成家父女带来的,味道很不错,你也拿些回去尝尝。” 郑叡微微颔首,便告辞了。 这一日,除开这个小插曲之外,赵虎与老神医相谈甚欢,两人拼酒到将赵家的酒喝光了才算完。 霍成双则默默捡起自己摔碎了的自尊心,搀了老神医回医馆。 第二日,老神医宿醉起来,才将昨日那人便是“郑校尉”的事说了。 霍成双呆了呆,继而愤愤道:“我原还以为他是个正气凛然的英雄,没想到却是个狂徒!” 老神医呵呵一笑,说道:“你自己哭得稀里哗啦,哭到打嗝,关别人什么事?” 霍成双噘嘴,表示不服。 至少换了王二郎,哪怕他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肯定只会装作没听到,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开。再然后,下回两人见面时又是相同的礼让和客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老神医也不再理她,而是转而跟她商量起另一桩事来。 他昨日吃过了霍成双做的卤肉,才发现她的厨艺是真不错,至少比他雇来的顾大娘好多了。 老神医自从雇了顾大娘之后,便将宅子里的琐事都交于了她,自己则带着霍成双只意思意思地经营着前面的回春堂。 顾大娘手脚是利落,洗衣打扫皆不在话下,就是厨上的手艺确实不行,也就做到可以吃的地步而已。要说美味,却差了远了。 如今,既然霍成双有这番手艺,老神医当然不会亏待自己。 于是,老神医大手一挥,便将以后做饭的任务给了霍成双,并且还将她的月前从五两提到了十两。 “只不过,以后菜钱也从十两里面出。” 霍成双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便道:“那我做饭的时候,抓药、煎药的事谁来?还有算账呢?” 她给老神医当药童,其实也就这三件事。 因自己小时候长期体弱,虽没有久病成医那么夸张,但基本的药材识别还是懂了不少,抓药、煎药于她不难。其他诸如诊脉针灸等事,自然是老神医自己动手。 算账就更不用提了。皇伯母从她过了十岁便开始教她,免得她嫁出去后看不懂账本,会被人糊弄。 老神医想了想,小公主确实也不是三头六臂,她性子又娇气,根本不像个能干到可以事事兼顾的。便道:“抓药、算账的事,顾大娘做不来。你就把煎药的事情分出来给她做行了。” 霍成双高兴地直点头。 她本就是想叫别人来煎药的。这个活计不但耗得时间长,还烟火重,药味就更提了。被熏久了,霍成双觉得自己浑身都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 她还宁愿去做饭呢。至少这个是她喜欢的,平日里想吃什么也都不必为难了。 这日以后,回春堂的伙食有了显著的提高。不但每日三餐色香味俱全,还常有汤水滋补,糕点夜宵也每日不落。 老神医这才体会到养个小公主在身边的好处来。小公主到底是跟御厨偷过师的人,做出来的好多吃食是他平日里很少吃得到的,美味得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而且回春堂就只他们两个人,小公主还在忌口,许多东西不能碰,这就都便宜了他,每日都能将小公主捣鼓出来的美食直接包圆了。 没几天,老神医就感觉自己腰身胖了一点。 他还在托腮纠结:自己是不是吃得节制点?毕竟年纪也上来了,不好暴饮暴食啊…… 这时候的老神医万万没想到——很快,他便没有了这个烦恼。 因为那原本是他一人独享的口福,被那臭小子那夺走了! 而他——呵呵,竟只能剩下点边边角角来塞牙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