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武功达到了三百年来诸夏最极盛之时。
在名义上,再次有一个中央王朝拥有了东西七千里的疆域。
一件李世民早就想要做,却一直没有机会做的事,终于被他提上了日程。
太极殿中,李世民安稳坐在御座上,缓缓开口道:“我诸夏重史,尤其是自邦周以来,为前朝修史,为往昔记事,便是重中之重。
传说中,素王记载武王伐纣历史时,说史书就是诸夏之人的根,拥有史书,我们才能在任何时代,知道自己来自哪里,是什么人。
前两年攻灭冬突厥的时候,塞北的汉儿武装,不需要朝廷去联络,就主动帮助我大唐传递消息,西域高昌大国,人口众多,实力强劲,却主动归附,这和其出身汉儿是脱不了干系的。
有了史书,才能不忘记祖先!
所以朕要大修史书,为天下彰显,修史不简单啊。
邦周之时,良史一字不改,引为美谈,又有洛族庇护史官,故而邦周之史,世人称美,前汉时亦称之为美。
大唐重新整理了后汉一朝的国史。
汉末时列国各修其史,其中隐晦之处,已经颇多,乃至于有后人不得而知之处,朕深切之,若其中有不实之言,何以成拨乱反正之举,何以正天下人心。
持身以正而使天下为盛,这是朕的志向,朕要持身以正,史书便要持身以正。
是以这汉末的国史,一定要认真再认真的编修,这史书宁愿少,不能错,那些明显的谬误,都要单独列出来。”
李世民一说,众人便正襟危坐起来,史书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史书是经文之源。
汉末列国的国史,很乱,南北二朝的国史,比汉末列国好一点,但依旧很难,很多人都很清楚,过去数百年的国史,有很多错漏。
其中原因很多,但主要原因是,不讲规矩的皇帝很多。
那史书自然就不能保证正确。
但对于殿中众人来说,他们不理解李世民的志向,所以更关注的是——隋朝。
房玄龄于是朗声出言问道:“陛下,那隋朝的国史呢?”
这下众人神情皆是一振,该怎么写隋朝呢?
又该怎么写……
他们这些曾经在隋朝生活过的人呢?
李世民环视一周后说道:“隋朝距离我朝甚近,诸位宰相中甚至就有在隋朝身居高位之人,所以隋朝的史料是不缺的,还是汉末列国、南北二朝,最为艰难。”
魏征立刻呛声回去,拖着声音高声道:“陛下,隋朝更重要,尤其是隋炀帝,重中之重。”
平日里和魏征不对付的人,此刻也赞同魏征的看法,汉末列国和南北朝,自然是重要的,但隋朝才是真正的前朝,和他们利益相关。
李世民闻言微微坐正了身子,他确定了一件事,自己的这些臣子忘记了一些事,他的声音略沉,缓缓道:“难道诸卿都忘记了当日国师和朕所言之事吗?”
李世民是和众人讲过拨乱反正之事的,所以他现在有些愠怒。
魏征平静的说道:“臣对史书颇有研究,臣观那历代暴君之弊,都在隋炀帝身上汇聚,所以隋炀帝才是重中之重,所谓恶土不养善花,三百年乱世,生出隋炀帝此人,难道不是自然之理吗?”
李世民明白了,魏征这话的意思,就是隋炀帝的出现,恰好应和过去三百年的每一次变乱。
这是要将隋炀帝化为恶的化身,就连洛玄辰都若有所思,魏征这老小子,果然不是一般人。
李世民只略微沉思,便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他认真的对魏征说道:“朕不同意。”
魏征闻言有些傻眼,不明白为什么李世民会不同意,把隋炀帝打成天然的恶,不就能树立李世民天启之人的天生英武吗?
最极致的光明需要黑暗的映衬。
最巅峰的圣王需要最暴虐的昏君来作配。
而且杨广的所作所为,甚至不需要添油加醋。
李世民带着深深地感慨语重心长道:“朕为什么拒绝呢?
因为那不是真实,杨广的恶罄竹难书,朕深深为之戒惧,但朕依旧要用平常心来看待他。
他祸乱天下,难道仅仅是一个生而做恶能够解释的吗?
不是的。
他从小就很优秀,是隋文帝最优秀的皇子,曾经也有种种功业,但最后一朝尽丧,是因为他失去了敬畏之心。
他认为自己是天子,于是便可以予取予夺,视天下生死于无物。
如果将一切都归结于天命,那朕得到了素王的天启,在历史上,除了汉武帝还有谁,有这样的恩典呢?
朕是不是可以什么都不错,就这么坐在皇宫里面,看着天下大治呢?”
不等众人说话,李世民就自己摇头道:“不是的。
国师曾经给朕讲过关于殷商的故事,殷商事事都遵奉鬼神,但最后却亡国,素王听从人的声音,邦周却昌盛。
素王给了朕天启,难道不是因为朕的心里,始终都装着天下万民吗?
这天命,就是百姓的民心。
隋炀帝失败,是因为失去了民心,朕得到天下,是因为得到了民心,仅此而已。
修隋朝史书,写那些天命,又有什么用呢?
要多写忠臣枉死,要多写百姓奋勇,要多写炀帝的昏庸之举,要写百姓家破人亡,要写那些牺牲。
这才是隋朝啊。
朕在大业年间长大,所见到的,所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要直接的书写,不要有什么为尊者隐讳的笔法。
朕终究是要死去的,朕死后,素王会不会再次降下天启?
大概是不会的。
等到那一天的时候,后世君王又怎么能够从史书中,得到什么有益的东西呢?
诸卿可明白了?”
魏征坐下后,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和李世民相处的时间越久,他就越发现李世民和曾经所侍奉的那些人不同。
这位天下至尊,几乎在苛刻的对待自己。
一个至高无上的君王,能够如此太过于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