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了,吴孟凡从未与吴天昊一家人联系过,曾有那么几次,他拿起电话,又迟迟没有拨出,或是写好了信,又一遍遍地撕毁。并不是他不在意吴天昊,而是他放不下过去的执念。五年过去了,便是有再大的恩怨,也该被时间的河流冲淡了,可一起冲淡的,往往还有感情,淡忘了曾经留给彼此的伤痛,却也记不住各自的好。
吴天昊被珍妮带回了法国,此时他的精神症状已经得到了极大缓解,不过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默寡言,除了日常起居同珍妮的习惯性问候之外,便不再多言。他同时也几乎杜绝了社交,过去的朋友很自觉地与他疏远开来。这主要还是因为吴天昊辉煌不再,曾经带给他巨大荣耀的美术,已经被他弃之墙角,直到尘埃满覆,画笔凋零。
在巴黎的日子,那位比利时的好友亨利成为这个家庭唯一的常客,亨利刚从澳洲回来,他给吴天昊带来了一件特殊的礼物一只天堂鸟。
这是一只从热带丛林中捕捉到的极地鸟,它的身上,还带着一股最原初的狂野的气息。同吴天昊年少时饲养的那两只天堂鸟班谷和艾琳不同,这是一只高傲的鸟,它虽然被囚困于牢笼之中,却看不出丝毫的畏惧。最重要的是,这只鸟从不屑于正眼看人,除了必要的进食和饮水之外,它的眼睛始终朝向上方,尽管绝大多数时候,它处于屋檐之下,看不到外面的天空,然而在它的心中,分明有一片蓝天,有几朵白云。
和吴天昊一样,这只鸟儿不再鸣叫,也许它曾无数次地呼唤它的家人,也曾无数次地向捕获它的猎人求情,但是并没有改变身陷囹圄的命运,它的喉咙也许早已沙哑或是破碎,它以沉默对抗着爱慕它美艳羽毛的人类同吴天昊一样,如今的它,离群索居,远离了它的同类,在陌生的人类面前,它明白这不是它的世界,不愿迷醉于人类的追捧,也不愿屈服于人类的恫吓,因为它十分清楚,它只是一个囚徒,一个玩物。
这只鸟儿很快吸引了吴天昊的注意,也许它的外表在那么一瞬间令吴天昊回忆起了遥远的往事,回忆起在童年时代在那乡间追逐奔跑的时刻,回忆起班谷和艾琳。这只鸟儿全身的羽毛以淡黄为主色,头顶一叶棕色头冠,翅翼的尖端和尾部由明黄渐入金黄,修长的尾翼复归棕色,宛若一名身着薄纱的仙子,亭亭玉立,虽然在笼中,却宛若栖于阿特拉斯山顶的神鸟。
可是很快,吴天昊就发现这只鸟除了外形可与班谷和艾琳相媲美之外,它们之间全无共同点。他不是驭鸟高手,却通过童年时代与天堂鸟的朝夕相处之中,懂得了这类鸟儿的习性和禀赋。他守在笼旁,开始和鸟儿说话,虽然鸟儿不予理会,他却依然我行我素。
珍妮在不远处看着丈夫的样子,不觉又好笑又担忧。丈夫自打从中国回来之后,从来不愿过多地与人交流,如今看他对着一只鸟喋喋不休,珍妮十分担心他会旧病复发,不过转念一想,也许这只鸟儿能为丈夫打开心结呢!想到这里,珍妮眼中久聚不散的愁云稍有舒缓。
吴天昊对鸟儿说道:“你长得很像我曾经的一位朋友,如果不是因为你不会唱歌,我倒真以为你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
鸟儿对吴天昊的话语充耳不闻,似乎耳朵也失聪了。
吴天昊继续说道:“或许,你确实是一位卓越的歌手,只是不愿意放歌了,或是人们已经将你的喉咙摧毁。也许,前一种的可能性更大一点吧,如果确实如此,便只能说明,你太骄傲了,你看不起我们所有的人,没有一个人配得上聆听你的天籁之音,真可惜,我没法成为你的知音。不过没关系,我和你一样的宿命,你不愿唱歌了,我也不愿意碰画笔了,要是以前,我非得给你画一幅素描不可……”
就这样,吴天昊每天守在这只鸟的跟前,喋喋不休,似乎要把近来没有说的话悉数说与这只鸟儿。也许当吴天昊回忆起艾琳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的哥哥吴孟凡。
看到丈夫能把心里的话一一吐出,珍妮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纵使丈夫不与任何人说话,那又何仿,只要他不再犯病,珍妮就谢天谢地了。可是珍妮也发现了一个令人担忧的情况,那就是丈夫虽然多日与那只鸟儿说话,可是自始至终,他的脸上没有泛起过任何表情,正如同那只珍珠鸟一样,所不同的是,鸟儿对吴天昊的倾诉从来不予理会,人与鸟似乎在斗气。想到这一层,珍妮心中又是一凉。
不过珍妮的担忧是多余的,如今,吴天昊已经从疾病中走出,他如今的状况,只能归结于性情的改变。
当吴天昊处于癫狂的时候,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不过凭着本能,他在事后推断出自己当初定是伤害了别人,而且是至亲之人。起初,他料想是珍妮,但是很快就排除了这种可能,因为从珍妮眼里所流露出来的,只有担忧。于是他又想到了吴天昊,没错,应该就是这个人!因为吴天昊清醒之后就再没有见过他。他追问珍妮:“我是不是伤害到我的哥哥了?”
珍妮矢口否认,她不想再刺激丈夫。
自那以后,吴天昊就变得沉默寡言了,因为他知道妻子有心瞒他,还把他当做病人看待,这令他很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