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从宝玉手里拿回那副画,细细看了一会儿又放下,冷笑道:“既画了我,我便回赠一首诗吧,这才算应景儿,也公道。” 当即另取一纸铺于桌上,拿起笔一挥而就。 黛玉写字平常用的是楷体,偏于王羲之的风格,清秀隽永,雅致而灵动。 此刻落于纸上的字,骨气洞达,尾勾带锋,竟颇有凌厉之韵。 “无端作画是何人,不识孙山莫相问。 腹中空空应竹笋,瓮言笑语太浑浑。” 古人说话讲究含蓄,比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意思竟然是关你屁事。大家闺秀性格要沉稳有度,以针线女工为要任,对外不动声色,对内克己隐忍。 林黛玉却不同,她的脾气秉性你一眼就能看到底,她喜欢的便夸赞,她讨厌的,当面也能给你顶回来,喜怒哀乐,一颦一笑,皆无所顾忌,不是不知,而是不屑于去伪装,所以她的性情里很大程度的保留了真的一面。 孙山是谁大家都知道,显然是讽刺他科举名次的落后,真是哪里痛脚就往哪里踩。至于山间竹笋,尖刺皮薄腹中空,这是讽刺他尖刻浅陋。 看了这首诗,不知道为什么,贾琰突然想笑,他控制了很久,却还是忍不住,由轻轻的抿唇,最终变成了哈哈哈的弯腰大笑,好不容易停下,才在林黛玉“你有病”的眼神下说道:“恩,有些方面,确实彼此彼此吧。” 林黛玉冷哼一声:“这诗也不过是玩笑之语,那就同乐同乐吧。” “我这画不好,原该撕了它。”只是顾虑到是人像,贾琰手动了动,到底没撕。 大家在中途才意识到两人是杠上了,秉承着看戏不语的原则,都没有说话。 看戏接近尾声,宝钗上来打圆场,“颦儿这性子,真是让人又爱又恨,琰兄弟嘛,帮着四妹妹也绰绰有余了。只是不知四妹妹的画具可都备齐了吗?” 一时便又商量起需要备什么东西,宝钗博闻强识,连作画也知不少,宝钗念,宝玉拿笔静听好记下来,黛玉和探春湘云在一旁插科打诨,贾琰问迎春最近如何。 两个人连眼风儿都没赏给对方。 最后商量好给惜春三个月的假,玩笑了会儿,便都散去。 贾琰今晚却难得的失眠了,好不容易睡着,又梦到了罗海生,颠簸的山路上,转弯处一辆卡车疾驰而来,急踩刹车也没用,电光火石间,罗海生扭身紧紧抱住他,把坐在副驾驶上的他挡在身后,巨大的撞击声,对面司机的呼喊,头上的疼痛,都模糊在意识里。 只记得目前闪过的鲜血,刺眼的红。 贾琰冷汗涔涔的醒来,一时恍如隔世,抬眼看见床前的那扇十二广韵雕牙屏风,才慢慢缓过神儿来。 前世的时候,学校组织过一场辩论赛,题目是能否因为贫穷而放弃尊严。 对方是即使贫穷,也不能放弃尊严,他们这方的观点是,尊严是跟高层次的精神需求,在连生命温饱都无法保障时,尊严真的是可有可无的东西。罗海生是贾琰这方的一辩手,他妙语珠连,最终是他们这组赢得了比赛。 这是贾琰跟罗海生的初次相遇,罗海生带他回自己的家乡,那是贾琰第一次直面贫穷,生在大城市的他难以想象,经济高速发展的现在,居然还有那么贫瘠的地方,居然还有那么多小女孩连初中都不能读,在十六七岁就被家里嫁掉,就为了那十几万的彩礼。 人生处处都是不公平。 贾琰年轻气盛,骨子里还带点叛逆,脑子一热就和罗海生商量着一块考公务员,就往他家乡考,一起为社会主义的建设事业添砖加瓦,这比当码农有意思。 罗海生也觉得不错,当时报计算机就是有人说这专业赚钱,但上大学开阔了眼界后,他并不甘心于只自己赚钱。 两个人说干就干,贾琰家里极力反对,但对这么一个大小伙子也没辙,眼睁睁的看着他铺盖一卷,扎根农村建设去了。 一次两人给上级打了报告,想到市里拉投资给乡里修路,哪曾想就遇到了车祸,贾琰的记忆就停在了罗海生护住他的那一幕上。 他都被撞到这架空世界了,估计罗海生八成也是不行了。 贾琰起身,看天色大概是四更天,也睡不着了,随意在大观园里逛了一圈后,就回屋温书。 离会试还有两个多月,贾琰的强项是经义,弱项是诗赋,策论一般般。 门吱呀一声开了,磐月脸带惊讶的走进来:“我看到书房有光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三爷今天这么早。”说罢就要给他沏茶。 “天色还早,你回去休息吧,这点小事我自己也能做。” 磐月正忙着烧水,闻言动作没停,也不回话,只看着那水咕噜咕噜的冒起水泡。 “我跟三爷讲过,我是被我娘卖出来的。” 水开了,磐月把茶杯放下去烫杯,“家里穷,没法子,叔伯父们倒是有钱,但是我娘有骨气,不愿意像刘姥姥似的上门打秋风,卖了我也是个法子。我知道,三爷有很多想法都跟别人不一样,比如,你早就跟我说过,你不会让我永远当丫鬟,要放我出去,但是我真心觉得,当奴婢的日子比当个自由人要舒服的多,我是丫鬟,但你总是什么也不让我干,衣服上绣个曲剑我都能绣歪,上次鸳鸯姐姐让我去老太太那玩,就暗示我,做丫鬟要有做丫鬟的样子。”磐月将茶稳稳的递给贾琰,“三爷,许多你以为的好,我们并不觉得好。” 烛光暗淡,贾琰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荣国府的大观园隔断了外面了一切,连市井虫鸣都听不见,空气格外静谧,似琴弦乍断,好像有些东西,在这令人心悸的沉默中,慢慢逝去。 过了许久。 “谢谢。” 磐月笑:“三爷又说胡话了,哪有跟奴婢说谢谢的。” 贾琰看向窗外,晦色不明,“我该谢你。”四更的天色还有点黑,树叶婆娑投下淡淡阴影,“茶放下,你出去吧。” 磐月垂手应是,转身静静走了出去。 来这里五年了,他一直在逃避,拒绝融入,穿越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许多不经意间的动作言辞,也会显得你格格不入。习惯的改变,观念的冲击,旧时与现在的交替,这是个漫长的挣扎和重塑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是他矫枉过正了,有些他不能接受,但有些,他必须适应。毕竟这其中相隔的,是几百甚至上千年的文化长河,要求人在自身所受的教育环境下来超越时代的思维,实在有失公道。 刘姥姥的事也是这样,纯粹是他自误了,大家欢笑连连,连一向端庄稳重的宝钗也不觉不妥,一个是因为本身的贵族思维,不懂人间疾苦很正常。第二个就是刘姥姥在红楼梦中也算经典人物,他知道她事后的知恩图报,但现在想想,不说其他人,甚至在磐月眼里,她只是个常见的上门打秋风的婆子罢了,林黛玉的性格教育一直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她自是看不上这种故意扮小丑取乐 的行为。 潇湘馆内。 黛玉刚刚送走了宝钗,每逢春秋,她多有病,宝钗来看她,提起让她食补,用燕窝养着。跟老太太说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黛玉却不愿意麻烦人,就这么硬撑着。宝钗便说她想办法送过来,也不会让人知道。 若论把握人心,宝钗当是强者,从开始严肃的“颦儿我要审你”,到言语劝导,再到如今施以关心,高高吊起,又轻轻放下,这一弛一松,如此妥贴得当,不得不叫人心服口服。 只是真情假意难分辨,雾里看花更朦胧。毕竟也曾天真烂漫花下扑蝶,转瞬却心思缜密栽赃嫁祸。 也罢,如此周全考虑的女孩,缘何自己的谜障却堪不破?世间总有些事,任你心机百变也惘然,半生回首看,才道青云路上空坎坷,嗔怨悔否仅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