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接上?
说不定。
说是寡妇门前是非多,自从丈夫累死,半夜三更总有人敲门,有的喝醉了,有的就是来占她便宜。在门外笑嘻嘻喊着:日头落了,开门赚钱,你男人累死了俺可累不死。
她也不生气,门一开,每次十块。
过日子,得要钱。
那时她正奶着孩儿,是个女娃娃,有时女娃娃哭哭啼啼,惹得他们扫了兴,骂骂咧咧,自己久了也心烦。最后不知道怎么的,竟听了他们的鬼主意,背着女娃娃送进了寺庙。下山时她滑了一跤,险些丧命,坐在树上缓神,一转头发现下面是悬崖峭壁。她吓得不轻,回家对着她男人遗像磕了几下大头,求他原谅,说年轻轻就成了寡妇,真真是命好苦呦,过日子,得要钱,养活自己都是难题,更不要讲孩儿啰,她实在没得办法喽……
遗像上她男人还是笑着。那是他工作时的照片,看起来像个干部,照片外一丝残留不舍的香火烟气向她这边围了过来,宽慰着她也取笑着她。年轻时候抽烟,死了闻香火,都是香烟,都是瞎球搞,乱搞……乱七八糟,她垂着头讲着讲着,声音小了下去……唉?你们咋都不吭气?不好玩吗?小闺女问。
讲的真好,呵呵呵,真好,有人勉强捧场笑了笑。一看到了饭点,眼看天气要下雨,有个人归家心切,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其他人跟着,匆匆忙忙地也都散了。临走前那个小闺女小闺女叫着的男人,背朝着她,挥着手。
她说快走吧,别挥手了,再见。
他回头惊讶地看着她。
她问你不是挥手向我道别吗?那在干嘛?
他说山里没讯号,手机摇一摇。
闺女有点想笑,但没能笑出来。
最后只剩下小闺女一个了。天昏暗下来,山里头冒起烟雨。她眼神一直不好,看不远也看不清,不敢贸然下山,只好找了块地避雨,扶着墙坐下,发了会呆,竟缓缓睡去了。
梦中只有感觉,心里不是心里,包含整个世界。小闺女无数次做过这个梦。就是这个梦,就是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总有一个人。一个僧人。他总带着一个木鱼,笼罩在一片黑色中,被阴影遮住了脸庞,有些阴沉。这个僧人和她见过的僧人都不一样。每当她想明白一个问题,他就会敲击一下地上的木鱼。咚。声音不响。闷闷的。
咚。
你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地方呆着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在了。
别人都走了,你不走。
我有执念。
执念什么?
空。
咚。木鱼又被敲了一下,她心一动。
她不爱敲木鱼。但敲木鱼总比敲敲自个儿的脑袋舒服很多。他说的还不足以让她听懂,即使寄居在她心中,也没有迁就她,去把话说得明白些。世人嫌弃他惹人嫌。她也觉得他不好相处。可这么久了,他也没有讨好谁的习惯。
木鱼持续敲着,随着一声声的木鱼,她的心一直在动。敲到后来梦境也松了,裂了,也开始动了。僧人敲了最后一下木鱼,椿木击出惊鹿般简短一声,很快被寂静掩盖。梦境的黑幕碎裂了,露出背后的一堵大墙。僧人起身,冲她迎面而来。他不言不语,走到她面前,停下,弯腰,把她托起,抱到墙面前。黄袈裟垂遮到脚踝,随脚步节奏摇摆。一扇门随着正数第十一块红砖的抽出缓缓打开,发出轻微的声音。这门在这扇墙中隐藏自己到了极致。僧人不紧不慢地抱着她,走进门去。
门内不见落日,天色暗得像是黄昏。一颗孤树立在中央,树干粗壮,淡绿色树叶,却有阴影围绕,显得不甚舒展。树上用青丝栓了木牌。刻着东西。木牌被风吹起,一次次敲在树干上,那声音仿佛在说话,念念有词。僧人走到这里,停下来,把小闺女放在被泥土盖住的树根旁。
小闺女倚着树干发呆。僧人指指木牌,让她看上面的雕刻。一只打鼾的獬豸。这让小闺女想起了他。他是孤儿,一个弃子。小闺女是他的第五个女娃娃。睡觉时,他的嘴角总会细微地扬起来。以前看到他那样,她就忍不住笑。
现在呢?现在小闺女不想想这些事。小闺女想站起来走,僧人把手掌按在她肩膀上,恳求她留下。
她也曾恳求过他留下。那天他和她说,自己要消失了。无论她怎么求他,他都是这样一句话。
我要消失了,你让我走吧,他说,人生是直线,两个点遇见交汇,之后的前行就都是相背,再不能遇见。
如果是个圆,遇见离开总会再碰面。她说。
如果人是直线呢?他问。
那就只能平行,想见也见不到。她小声说。
相交呢?
我不知道。她说。
相交的话,恐怕见过之后再想见也都会见不到吧。那如果一个是直线一个是圆呢?如果……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又问:你说,如果一开始注定就是相离会不会对彼此都好些?
我不知道。她说。
说完她就说不出话了。她大着肚子,拉着他的手。
为了这个娃娃,你留下吧,她说,这娃娃是你的,总是个礼物。
他冷着脸说:这娃娃能算是礼物吗?
他刺了她的心。于是她一咬牙,转身走了。
后来她把他的娃娃送还给了死神。
人本就是死神遗落的礼物。
只是她没想到,他后来也有恳求她的一天。他来找她的那天打着赤脚。他的母亲去世了。他落魄地来,和她说他的身世,他的遭遇。他说他是个孤儿,说他近来过得糟糕,他说他曾经被一个短发的女娃娃伤了所以讨厌所有女娃娃,说他当初不是不要她和他的娃娃,而是自己的心被困住了。他说他终于想明白了。
他想要她留下他。
短发女娃娃是伤了你,她是女娃娃。但你不能怪所有女娃娃。她说。你的心是被困住了,那是你的事。你不能怪我。
他愣愣地看着她。她脸上平平静静。于是他黯然转身,走了。那是个大暑天,他夸父一般走啊走,直到走不动,倒头,仰面,朝天,气息奄奄。旱魃举着日头把他烤得焦干。
这孤儿,这弃子。她想。这孤儿,这弃子。
小闺女正在走神,僧人摇摇她的肩膀,指给她,让她看小木牌旁边的树干。
一滴树脂油从树干上滴落,渐渐吞没一只搬种子的蚂蚁。那滴树脂,那只蚂蚁,会被千万年后的人们发现,命名虫珀。人们不会知道蚂蚁就像他的心,挣扎着,被包裹,只得由着尘土掩埋,岁月风干。也许人们也能发现棺材里他不腐的尸体。倒不掉空气的器皿,被扔下的幸运儿,万里挑一的倒霉蛋。这孤儿,这弃子,没有名字。人们不会知道,人们不会知道那尸体带着一颗虫珀般的心。他也不会知道,他也不会知道她心里装着一世界的难过。
多得是蚂蚁和尸体不知道的事。
她知道她的心此生都会是他一个人的,她有一万颗想留他的心,但她更想逃离一颗被困住的心。
这样的心没法爱别人。
青丝拴着的小木牌突然与虫珀一同掉了下来。那树也和丢下了重负似的舒展开来。
她突然觉得她想通了。
僧人看着她,微笑了。
木鱼又敲了一下。
小闺女在鸡鸣声响起时被木鱼惊醒。水汽带着寒意沾湿衣裳,清晨露珠在草叶上泛起温暖光芒。她突然觉得头上凉凉的,顺手摸去,一惊,随后又笑了。
小闺女沿着石台阶往山上行。边走边瞅着下台阶的人。一个高个男人,神采奕奕,嘴巴一张一合,金鱼一样,念着感谢神明给他添了个孩儿。男的看她瞅他,就笑笑讲这山上菩萨有灵噻?
小闺女笑了下,不理他。
高个男人又问:你女孩子家家,剃个光脑壳,是搞么子噻。
小闺女笑了笑,不讲话。
她不留余力,上了山。小闺女的心空了,她的头上也空了。小闺女给自己落了发,却没走向寺里。光着头的小闺女若无其事,连蹦带跳。
她为啥这样?
我也不知。但那不是故事的重点。
在顶峰神明所留的遗迹下,拜祭四面环绕的墙。人们坚信这山上的四面墙会帮他们走出山外。在他们眼里头,山不是山,山是个大围城。围住里头外头和他们每一个念想。
她走向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