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位兄台,故意与范某顽笑?”
范亭藩拱手大声笑问,一点不落场面。
只见对方船头上有一年轻人独自伫立,却看都不看他,只对着旎音坊内笑问。
“适才张某似乎看到了董大家的芳驾,不知可否请大家上坊一叙别意?”
范亭藩当即色变,这人是谁?
竟然敢当着他的面邀他请的清倌人,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萱儿伸出头来,“惊喜”出声:“原来是张老爷,我家姑娘早就想着要好好谢过张家老爷呢。上次只略坐两刻,却舍了二两足金,刚好解了我家的难处。”
她又转头对舱内叫道:“姑娘,却是张老爷来了!”
范亭藩脸上微微一变,这董小宛的丫头分明是在暗中讽刺他范某人吝啬,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寻来的托儿?
他呵呵冷笑:“这位张生,凡事有先来后到之说。董姑娘已经与我等约好,汝还是下次再另约吧?”
董小宛见是张守言也很惊讶,可不妨萱儿居然说出一番话来,她想拦都没拦住,这下算是把范亭藩给得罪死了。
她正要说几句话,化解一下尴尬,谁知萱儿的嘴快得跟雀儿一般。
“范官人却是说笑了,咱们行当里的规矩,客人未付茶资之前,姑娘都可自行离去的呢!”
待董小宛着急忙慌的捂住萱儿的嘴,可范亭藩已经怒了。
“呵呵,既然如此,送客!”
董小宛不得已,只能上了流云坊来。
可那范亭藩毫无风度,未等董小宛完全上了流云坊便叫人开船,湖浪一卷,董小宛差点没站稳,却被一双大手稳稳扶住,正是微笑着的张守言。
董小宛脸色微红:“不想与张郎君,如此巧遇?”
“人生哪里来的巧遇?”张守言笑着将董小宛扶入舱内,“在某看来,诸般巧合不过是千百世苦求得来的因果罢了。”
董小宛见他说的颇有禅机,忍不住问。
“这话可有典故?”
张守言施施然坐在董小宛的对面,笑道:“佛陀弟子阿难在出家之前,在道上遇一少女从此爱慕难舍。佛祖问他,你有多喜欢这少女?阿难回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这少女从桥上走过。”
董小宛听了这话,脸色又微坨一片,她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张守言也是个口花花的,而且水平还要高出他人不止一筹。
“既是五百年又五百年复五百年,却不知小宛要如何偿还这么大的因果?”董小宛巧笑嫣然,显然对付这种文化流氓颇有心得。
“昨日幸得姑娘三杯清茶,一曲绕梁,今日且听张某高歌一曲,此因果便自行解去。但有一桩,某唱得粗鲁,小宛姑娘可万万笑不得!”
“妾身岂敢,还请郎君只管唱来。”
张守言也不怕害臊,把《三国演义里的《丈夫歌拿来唱了一遍。
“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
董小宛讶然道:“公子这曲调颇有古风,原来也是心有大志向之人。”
却是巧妙的避开了张守言的唱功如何。
坊上婢女也将张守言自己带来的茶具茶叶、糕点装盘送了上来。
看到这些新颖的瓷器,尤其是精巧的糕点,董小宛眼睛当即一亮。
妙厨娘的属性当即被激活:“好精致的点心!妾身却有些舍不得下口呢。”
张守言笑道:“董姑娘只管下口,但有一桩,我这里还有一份曲谱,还请檀口清唱一回。”
董小宛微微正色道:“不知张公子可知小宛有两不唱么?”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张守言也不回答,只自己笑着唱了几句,见董小宛面露欢喜之色,这才把备好的古谱递给了董小宛。
张守言想追董小宛,赠曲谱给她也是无奈之举。
如今已经是明末,早过了偷诗盗词的最佳时期,就剩寥寥几首可用,总不能一见面就来首“人生若只如初见”吧?
好在曲子甚多,量大,还管饱!
一炷香后,青莲女史吟唱的《枉凝眉飘出画舫落在湖面,比之张守言不知要好听了多少倍。
董小宛陪着张守言在流云坊上共度了两日。
当然,是以清倌人那种模式。
张守言与董小宛都觉得这两日格外的舒心。
尤其是董小宛从张守言那里得了四五首中意的曲子,还抄了两张新奇的菜谱。
张守言甚至拉着她霸占了流云坊的厨房,亲手实践了好几回。
说句实在的,明代男子面对女子的傲气与凌驾感,在张守言的身上董小宛居然一丝都没看出来。
以她的聪慧自然也能看出,这不是张守言的故意做作,而是此人确实把自己以友相交,虽然这个“友”字里也带有男女之思。
两人曾论及天下时事,张守言虽言语不多,却每每能一语点中要害。
无论大小事务,被他抽丝剥茧分析得条理清晰,最后都归结于一个“利”字。
这种直指人心的分析方式,让董小宛次次感到头皮发麻,却又欲罢不能。
她在南京时,也曾听过复社那些公子和大儒的引经据典、康慨激昂,可再用张守言的方式去解刨理顺这些人的言论,她忽然觉得那些正义凛然的人物显得极为可憎和虚假。
分明是为了自家世家大族的利益,却每每能说出一堆冠冕堂皇的话来。
这位张守言不过寥寥几语,却能真正做到将天下之事如观掌纹,言语之间的泰然傲意虽然隐藏很深,却总能被董小宛捕捉到几分。
董小宛不自觉的对这个男人万分好奇了起来。
张守言在送董小宛下船时,又送了她一副素描,这幅画作让董小宛极为惊喜。
萱儿则笑得跟偷到米的小老鼠似的,抱着一个沉沉的盒子一直不撒手。
盒子里面有十分足色雪花银足一百两,这是张老爷给的茶资,太大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