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王禄回到西侧园之后,他才发现,想要把林大人悄无声息地带到风雪亭去,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任务。 许是知道他是公主身边最得脸的內侍,他才露面就察觉到,许多或是火热,或是观望,或是急切,或是期望的眼神齐刷刷地汇聚在他的身上,似乎都期望从他的口里能听到他们想听到的消息。 王禄在心中叫苦不迭。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了公主的打算,在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恐怕连他都会以为公主是为了给自己挑选驸马,才请了这些人来赏花的! 也难怪这些人见只有长史和他出面招呼客人,会那么地震惊和失望…… 王禄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发现林崇岚正和齐烨站在前方不远处一块酷似大寿桃的灵璧石前,似乎在赏析湖边矗立的这些嶙峋的山石。 他眉头微皱,脑子里瞬间转了好几个主意,可每一个都不是那么完美。 “王总管!” 一个面容清俊的青年男子,脸带笑意地从花亭中走了过来。 王禄没见过这人,看他的样貌举止,心里猜测他应该是哪家侯府或者伯府里的公子。 果然,来人笑着说:“我母亲东伯候夫人让我代她给四公主请安,不知道四公主的身子一向可好?说来,我母亲因为操持我妹妹的婚事,很久不曾进宫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请安,也许久没有见过四公主了……” 王禄立刻知道眼前男子的身份了。 他是东伯候的第三子向远。去年秋天,皇上在围场狩猎时,一时心血来潮,下令在随行的官员侍卫中,举办了一场射箭和骑术比赛。 向远在那天射出了三箭,箭箭命中靶心不说,第三箭将第二箭从中直直地劈成了两半。皇上龙颜大悦,当场封了向远一个金吾卫中郎将。 东伯候府已经半落魄了,幸好出了一个向远。 王禄便笑着回道:“殿下身体康健,多谢侯夫人挂心。”又招来旁边伺候的丫鬟们:“好生伺候各位贵客,都打起精神来,让贵客们满意了,我也好在公主面前给你们讨赏!” 众人都小声应了。 王禄吩咐完,不敢再多逗留,生怕哪家公子再拉着他说这说那,便顺着来路离开了西侧园。 向远没想到四公主这样能沉得住气。到目前为止,茶水都换过三遍了,公主还没有传唤过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 他微笑着,眼睛不由得看向站在湖边的齐烨。 真是没想到,四公主竟然还请了齐烨,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齐烨竟然来了! 齐家是怎么想的?难道以为皇上还会让齐家出两个驸马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况且,按照齐烨的性格,他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地娶个和离过的公主! 没过多久,又有个低眉顺眼地小內侍来西侧园传话:“公主殿下想劳烦各位贵客,每人去桃林里摘一枝各位认为开得最艳丽的桃花,回头等几位小姐夫人离开的时候,拿回去给小姐们插瓶玩。” 说完,他又对他身后跟着的十几个捧着甜白瓷花瓶的內侍们说:“你们跟在客人身边,客人摘好花之后,就放在花瓶里。” 园子里的众人不由得一愣。 这是什么意思?把他们当奴仆用?还派人监视?意思就是,不是他们亲手折的花,就不行咯? 有人心思转的快,觉得这是公主在考验他们的诚意,所以便乖乖地往桃林深处走去,心里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摘一枝开得最漂亮的桃花给公主! 这样一来,园子里几乎没有人了。 齐烨见众人都去摘桃花,便笑着问林崇岚:“千仞兄,不去摘花吗?” 千仞是林崇岚的字。 林崇岚面目肃然,摇头道:“这么多人去摘花,不少我一个,公主想要多少送人都够用的。” 齐烨挑挑眉,似乎没想到林崇岚竟然如此光明正大的对萧解忧的口令阳奉阴违,后又想到他的身份,又觉得他这样做实在正常。 他抬头看向桃林的方向,想到那张比桃花更娇艳的面孔,心里忍不住一荡。 罢了,就依着她吧,去给她摘一枝花,让她高兴高兴吧! 于是,园子里总算只剩下林崇岚一个人。 林崇岚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湖面,忽然轻转身对着刚走到他面前的内侍道:“公主要我做什么?” 原来,在刚刚那小內侍来传话之前,来给他和齐烨换茶的丫鬟,还在一旁的太湖石上面放了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那丫鬟低声说了一句“林大人吃葡萄”后才退下。 林崇岚听得分明,那丫鬟说得是“不萄”。 这个季节,连宫里都难得吃上一串葡萄,公主府竟然多到拿来待客? 林崇岚冷眼看了一圈,发现就只有他面前有一盘葡萄,其他人面前的果盘里大多是杏仁、核桃、苹果和柑橘。 所以,在听到那內侍让人去摘桃花后,他才没有动。 不葡,就是不桃,也就是“不要去摘桃花”。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个刚刚传话的小內侍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林大人,殿下有请。” 林崇岚默了默,点头道:“有劳公公带路。” 说实话,他确实没想到公主要单独见他。 他的脑子里忍不住浮现公主殿下那似笑非笑,高贵骄矜的表情来。 他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 萧解忧坐在风雪亭里,身旁只有王禄一个人伺候,其他几个侍女都被她支开了。 风偶尔刮动纱帘,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远处的鸟叫声听得不太真切,一旁点着的红泥小炉上,水已经汩汩地沸腾起来。 王禄便给萧解忧换水沏茶。 萧解忧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沉得住气过。 她悄悄地对萧忘忧说,花厅里人多,她有点气闷头晕,要出来透透气,让三姐帮她招呼下客人。 萧忘忧小声啐了她一声“没出息”后,摆摆手示意她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于是,她便在这风雪亭里,等了快一盏茶的功夫了。 王禄站在亭外,远远地看见一抹碧青色的身影走过来,立刻惊喜地叫道:“公主,林大人来了!” 林崇岚的步子迈得很大,不多时就来到了风雪亭外。 “臣林崇岚见过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他利落地单膝跪地,腰背打弯,低头垂目。 这个礼行得极为到位,一点都不敷衍。 萧解忧轻声道:“表哥无需多礼。” 一声表哥,有意无意地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林崇岚的身子忍不住僵了僵,好半响才从那声娇软的“表哥”中回了神。 “谢公主。” 王禄摆摆手,那刚带路的小內侍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表哥,进来说话。”萧解忧说。 林崇岚这才抬头看去,离他三步远的亭子里面,坐了一位姿容秀丽的宫装丽人,面带笑容,明眸皓齿,正是他的表妹,温仪公主萧解忧。 他拱手:“是,公主。” 王禄很识相地退到亭外,将四面卷着的绡纱帘子放了下来,然后又退了几步,守在那里不让人靠近亭子。 萧解忧道:“表哥,不要见外,咱们坐下说话。” 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林崇岚。 林崇岚身形高大,面容冷峻,脸上笼着的表情似寒冰般牢不可破,一看就让人觉得,这是个不好接近的人。 看外表就知道,他是个很适合在大理寺做事的人啊! 萧解忧等林崇岚坐下之后,才笑着说:“表哥心里一定很疑惑,我为什么要避开众人,单独将表哥请来说话。” 林崇岚说:“臣确实心中惶恐。” 他想起在收到请帖后,听到的那些流言,原本波澜不惊的心弦像是突然被人轻轻地拨动了一下似的,微微抖动不停。 却听得萧解忧接着道:“我有一事,想请表哥帮忙,又怕别外人知道,恐损了表哥的名声,所以才想了这个法子见表哥一面。” 这样说来,这所谓的赏花宴,只是为了避人耳目的一种手段了? 公主殿下并没有为自己选驸马的意思。 林崇岚不知道自己该失望,还是该松一口气,他缓缓地道:“公主有事吩咐,请尽管直说。” 却没有说一定能做到,一定会答应。 萧解忧本来就不喜欢绕圈子说话,刚刚那两句客套话已经是她的极限了,所以,她直接问林崇岚:“我听说西北那边押解了一批犯人入京,不知道大理寺对此事是怎样一个章程?” 林崇岚怎么都想不到,萧解忧竟然会问他这件事。事实上,在大理寺卿、少卿纷纷称病在家之后,这案件就落在了他的头上。这阵子,来向他打听情况、给他过话的人实在太多了。 可是,这跟萧解忧有什么关系呢? 林崇岚忽然想到,这案件与穆国公世子沈湛有关,而沈湛又是萧解忧的前任驸马,两人和离还不到两个月…… 林崇岚声音微沉:“此案人证物证具在,如若没有意外,按照律例,人犯当处斩刑。” 萧解忧一听就急了:“已经判了吗?什么时候行刑?” 林崇岚终于抬头看向萧解忧。他的眼睛寒若子夜中的星星,其中点缀着点点寒霜,显得十分明亮有神。 “判决的折子已经递了上去,就等皇上批示,秋后即可问斩。” 原本萧解忧还想着能不能疏通一下,让连问能提前被放出来,谁知道,大理寺竟然已经审完了! 等到皇上旨意下来,那还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萧解忧忍不住一手拍桌子,怒道:“表哥身为大理寺官员,怎能不分黑白,助纣为虐!” 林崇岚的眸子倏然变得黑暗幽深:“臣不知道公主为何关注此案,但是,臣自认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从不曾徇私枉法。此案已然查明,没有任何疑点,公主这样说臣,臣实在惶恐!” 顿了顿,他又道:“公主可知案件的来龙去脉?” 萧解忧被问住了。 从她发现连问成为一个罪犯之后,她心心念念的就是把连问救出来。她本能地相信连问的人品。 至于那个罪名,萧解忧认为根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八个字刚跃入脑海,萧解忧突然想起了一桩东宫发生的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