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唐尧在一旁的另一张沙发椅上坐下,伸手拿起了小几上的记事本,抽出钢笔。
“您说吧,我听着呢。请先大致讲一讲,您想要留住的记忆。”
老头儿摸索着放下了茶杯,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
“这还得从我九岁那年说起……”
九岁时,老头儿小学四年级,他家里虽说并不是大富大贵,但却也称得上是小康之家。
想一想,在那个年代,小康生活是整个社会的梦想,他的家庭在镇子里其实已经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门户了。
所以他就读在一个还算不错的小学。
他的母亲早亡,父亲是镇中最大的石灰厂的会计,工资很高,一个月能带回相当一笔“巨款”。他没有兄弟姐妹,父亲也没有续弦,他因此享受着独生子女特有的家长专一关怀。
按照常理而言,他的生活应该是幸福的。
“那后来呢?”唐尧工工整整地记录,并且追问。
老头儿似是愣住了,正沉浸在自己的过去里无法走出,唐尧的声音惊扰了他,他明显地皱起了眉头。
但他也开始继续诉说。
“后来……那天中午,我看不见了。”
唐尧顿住了笔,忘记了抬起笔尖,纯黑的墨水浸透了那一点。
“为什么看不见了?原因是……”
老头儿摇摇头,只是说道:“我看不见了,就是看不见了。”
见老头儿不愿意说,唐尧也不好再问下去,所以他礼貌地请老头儿接着说自己的故事。
老头儿在九岁那年冬天失明了,白色的雪忽然看不见,天地茫茫一片黑色,无尽的黑色。
突然失去了视觉,他自然是濒临崩溃的。
于是他用力捶着土墙,凹陷里血迹斑斑;他一遍遍咒骂老天,向天呐喊,却终究只有雪落无声;他绝食,看不见的白了头发的父亲,将稀粥强行灌入他的喉咙……
痛苦,那段回忆,在唐尧听来都是满溢而出的痛苦。
“然后呢,您是怎么走出来的?”
像这种悲惨经历,说到这儿,往往都会有一位圣母般的人物出现。不过,不是每一个渴望三天光明的人身边都会有沙利文老师。
唐尧面前的盲老头儿,明显跻身其列。
“你一定在想,是不是有人帮我?”老头儿眼盲,可心不盲。他很清楚唐尧这句话的隐含意义。
“对。”
老头儿苦涩地笑着,唐尧的笔落不下去了。
“哪有什么人帮我啊?小伙子,你太天真!看到我出了这么一个糟心事故,那些眼红我爹的人,都想借几只手来鼓掌了。”
唐尧沉默了,他明白人心最是难测。
那些两面三刀的人,那些摇摆的墙头草,那些中山之狼……你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被吃干抹净。
更可耻的是那些看客,他们其实有能力阻止或间接阻止,可是,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观望。
最可耻的观望。
“我失明了,爹很着急,他四处求医,想要寻找治疗我的方法。”老头儿慢慢说道,像是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其实对于老头儿来说,失明这件事本身已经无法刺激他,真正令他悲伤的,是他黑暗无助时所遭受的一切。
他在黑暗里已经活了整整六十七年,光明的样子,他早已记不清楚。
可能,他连父亲的长相也记不得了。
失明之后,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进不来,可他也出不去。
他就这么一直,一直孤独地,自我地,活在与这个大千世界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