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入惊蛰的京畿,昨个儿便下了一夜的豪雨,直到天明,檐角豁喇喇乱撞的铁马才有了消停的迹象,稀薄的太阳从那片厚重的云翳里穿出来,在沈府院落的每一处匀铺着光和影,映衬得那雨沫子跟尘埃似的,纷纷扬扬散落在地。
地上汪着水,脚踩上去,水珠子蹦上来溅在丫鬟绿芜袍角上,一溅便是一个青钱大的水渍,疏疏落落,各个分明。
但她没有管顾,只一心托着手里的药瓶疾行。
微微清风便急躁了起来,直龙通地拂在她面上,冷冰冰,夹缠着药的苦涩。
那药是真的苦啊。
即便盖了盖儿,都掩不住那蓬蓬的热气从豁口透出来,扑得绿芜满鼻子满眼睛的涩。
绿芜因而眯觑起了眼,脚上却狠狠一磋,打起了趔趄。
失重的感觉让她心都提了起来。
遭了,老太太的药!
边上适时伸出来一双手,托稳当了她,“仔细点,落着雨,地上滑。”
绿芜劫后余生地道谢,一壁厢转过头,对上沈南宝那双清凌凌的眼。
她今个儿穿了件青色的绸裙,耀白的面庞,像极了热腾腾的羊乳从青瓷壶里倒出来,管不住的,泼在绿芜的眼际,一阵儿的骇然。
“五姑娘?”
惊觉自己的失态,绿芜定了定神,忙忙唱了个肥喏,“您,您怎得也在这儿?”
沈南宝望了望她手上的汤瓶,一笑,“我来找祖母。”
找老太太?
找怹做什么?
五姑娘还嫌先前闹得不够么?
而今还要特特儿跑到长房来闹?
一股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害怕捏紧了绿芜的心,她忙忙拽紧了托盘道:“五姑娘,老太太而今正病榻……”
躞蹀的模样,没叫沈南宝置气,反而舒展了眉目,只管对她笑,“我省得你的意思,我也就是瞧着祖母病榻,我才幡然醒悟,明白过来前阵儿临府上生了不少的事让祖母糟心,所以而今想好好弥补,到祖母跟前为她尽点孝心……”
绿芜双目圆瞠着,视线钉子似的钉在沈南宝脸上,企图能看出什么蹊跷出来。
毕竟向来蛮横无礼,视长者若无物的五姑娘哪里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
沈南宝将绿芜眸中诧异尽收眼底,嘴角弯了弯。
绿芜疑惑是自然。
毕竟她哪里会知道,站在她面前的沈家五姑娘会是重生。
其实若不是亲身经历,连沈南宝都不相信自己能重生。
重生到指挥使亲自登门,要她那有贪墨之嫌的父亲沈莳,去殿前司喝茶之际。
殿前司是什么地儿?
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各种各样的刑罚,想得出的,想不出的,都有。沈莳但凡进去,招那么几下罚,只怕就算没做什么都会被招做了什么。
所以彭氏才将她送给了北郡侯府的纨绔世子陈方彦作妻,只求能够攀扯上点关系,为沈莳求情。
前世她傻,顾念亲情,便轻信了彭氏的话,想着替父亲尽孝,拿自己清白的身子去奉承他人,落得个携悲茹恨的结局。
今世她怎么也要改变自己填窟窿的命……
沈南宝微微垂下眼。
廊道外头的雨还在下,一如印象里京畿的春雨。
润物无声的,却清冷、细密,浇出一阵阵的凉风,刮在人面门,能像刀割,割得人脸颊轻淅淅的疼。
沈南宝不由掖紧了衣领,对绿芜道:“快些走罢,再待下去药妨不得凉了。”
也因如此,正在碧山长房闭眼养神的殷老太太,听到动静,睁开眼,就见到她这个最小最不受宠的孙女,正戴着襻膊儿帮衬着绿芜往碗里倒。
殷老太太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你怎么来了?”
药刚刚盛好,乌黑的水,墨汁一样的透着亮,绿芜毕恭毕敬地递上去。
殷老太太一双目机警地探向汤面,“这药,你端来的?”
绿芜听罢,忙忙抢了白,“老太太,您可是误会了,端药是小的分内的事,哪里会劳动五姑娘呐!至于五姑娘……”
绿芜短浅的乌眉微微一挑,戏谑地笑了声,“是小的在碧山长房的廊道碰见的。”
殷老太太嘴角捺了下来,“先放哪儿罢。”
转过眼,双目明炬似的,煌煌照着沈南宝,“你来碧山长房做什么?”
沈南宝抿起嘴,露出浅浅的靥,“祖母,我是来讨乖的。”
“讨乖?”
前个儿还对长辈无礼的五姑娘,吵嚷着她那个顾小娘是被她们害死的五姑娘,今个儿竟破天荒的跑到她跟前说来讨乖?
这话往外撂,谁会信?
殷老太太心沉了下来,忽而一哂,“你不用来长房,你但凡安分些便是讨乖了。”
视线里出现一双青葱水段的手指,指尖上放着掐丝珐琅的小匣子。
殷老太太还是皱着她那双眉,迟迟地问:“这是?”
沈南宝将珐琅匣子揭开,露出里面的平安结,“这是我昨个儿熬灯编的,期盼着祖母您早些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