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永宁坊,通平街,秦府。
自昨晚王太医来给秦业诊治之后,高伯拿了药回来煎好,按太医嘱咐的给他服下。至半夜时分,已经呼吸平稳,热汗不发了。
如此沉沉地睡了一晚,在今日鸡鸣时候缓缓睁开了眼。
秦业偏过头去看,只见高伯正在他屋内地上酣睡,身下摆了块一人多高的硬木板子,铺了一床褥子,身上盖一床棉被。
秦业睁着眼醒了会瞌睡,渐渐觉着身上有些力气,于是坐起身来,拿软枕抵在身后靠着。心下回想这小半月来的事,只是记得自己每日昏沉,那些事情竟也都忘了。
想了片刻,秦业只觉喉中干疼,想要拿水,因看高伯睡得正熟,想他亦是因照料自己的缘故,于是也不叫他,独自起身拿炕边的对襟棉袍罩在身上,趿拉着鞋一步步挪去小几旁倒水。
秦业牛饮几杯后,只觉咽喉舒畅,于是又裹紧身上的袍子推门出去看。方推开门,一缕凉风绕过他往屋里蹿。
秦业吹着风,正觉舒爽,反身将门合上,自己沿着走廊踱至庭中。
此处恰看见一院的落叶飞洒,圃中的秋菊正艳,便长出了一口气。因度过了生死玄关,此刻心境通达,连带着气血渐盈,脸色也红润起来。
彼时瑞珠正陪着方婶在院内扫秋叶,因听见有人大声呼了一口气,抬头看时,却见老爷披了一件袍子在庭中站立。于是惊呼了一声,方婶也抬头看了。
两人过来见礼,方婶又向瑞珠道:“你快快去姑娘屋里传话,说老爷醒了,请她来见。”瑞珠听了话,撂下笤帚就朝后院跑去了。
方婶见秦业气色虽好了些,身形却还不稳。于是上前扶住秦业,道:“老爷才好了些,怎么又出来走动了?我家那个也不知劝你。”
秦业在方婶搀扶下往屋里走,慢悠悠地说:“我这些时日缠绵病榻,辛苦你们的照料,我看他睡得正好,便不曾叫他。且让他再歇歇,你扶我去前厅里坐。”
方婶将秦业扶至厅中,因想他久未进食,就问他想吃什么。秦业命她拿一碗粥,一碟小菜即可。
方婶往厨房做饭,秦可卿正领着宝珠、瑞珠走进屋来。只见可卿头发简单地梳了个辫子,柳眉未画,朱唇未点,脂粉未涂,穿了素袄裙,披了月白氅,急急忙忙地来至秦业身边。
先施一礼,坐在秦业下手,命宝珠去端水来,问:“父亲觉着身子怎样?可还难受么?”
秦业手扶身旁小几,端坐起身子,笑说:“倒叫你们担忧了,为父今日里觉着舒畅多了。只是前些时日昏昏沉沉,不知白天黑夜,你且同我说一说昨日的事。”
可卿见她父亲果然脸色红润起来,呼吸平顺,精神也足,举手投足之间也不不现疲态。
于是便将昨日之事同他讲了,待说到贾府之时,又问他可是与宁国府族长有旧交。
秦业听说前有蒙医误诊,只呜呼感叹了一声。又听女儿说自己吐血昏厥,不由一惊。
方听可卿说起贾府,又道:“那贾氏族长,为父确实认得。往日宁府代化公在世时,我还只是营缮司一个七品小吏。当时宁府修缮府宅,我受司中指派,往宁府主持修缮。因此曾同代化公之子贾珍有些交往,只是往后他袭爵宁府,又做了贾氏族长,因着门第高低,倒也不曾同他有过来往。”
只听可卿点头应道:“是了,想来那样的公门贵族,即便是巴巴地上去求人家,也不定会伸手帮咱们呢。”
秦业只点了点头,又问:“你又是从哪里寻来的大夫替我看的?”
可卿脸上发烫,低了低头,问道:“父亲可知道荣国府中有一个唤作李瑜的公子?”
秦业想了片刻,道:“莫不是先高陵侯李謇公之子,唤作李瑜的?”
可卿回道:“女儿不知他先父名讳,只听说他幼时便失了父母。”
秦业叹道:“那便是了。我记得兴武三十二年,李侯兵征北虏,连克瓦剌。谁料刀剑无情,遭敌暗箭,身被八矢,不治而亡。
那年初冬,邸报铺撒城内,人人悲痛。恰彼时李侯夫人身怀六甲,方诞下一子,又闻听夫亡沙场,一时重病,不久也仙逝了。时上皇在位,李瑜袭了一等子爵,此事为父倒也知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