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义想着心事,自然睡的不安稳,眼珠埋在眼皮下,还在不停的转动着——陈增和马堂那两人,他如何不知其秉性,都是贪猾狡诈之辈。他从来看不起这种人。
他是知道,陈增自开征店税之后,临清至东昌百里,东昌至张秋九十里,张秋至济宁又二百里,层层设卡征收,恨不得地皮都给刮干净。那马堂不找他闹才怪!果不其然两人争执不下,还不是找万岁爷来协调,令陈增税东昌,马堂税临清,才算了结。
但真就了结了吗?王炀那蠢材……要说文官里谁还能说上两句,陛下能听进去的?
“沈阁老……”田义喉咙里嘟囔一句,可能也只有沈一贯的话,陛下还能听进去一两句……
“德福,”田义闭着眼吩咐道:“你去把傻子给爷爷叫过来。”
那叫德福的干儿子抿嘴一笑,“是,爷爷,小的这就叫傻哥…哦不对,聪哥过来。”
德福去了,田义还在琢磨,他本想写个条子给沈一贯,但转念又想,条子恐怕不妥,还不如让人去口禀稳当。
一炷香,孙志聪就兴冲冲的赶来。
“爷爷,小的来了,”孙志聪咧着嘴傻笑。
田义乜他一眼,心中不禁打鼓,这傻子能交代清楚喽?
迟疑老半天才开口:“志聪,你去一趟内阁找沈阁老,就说……”
孙志聪附耳过来,田义将话组织了一下,细细交待与他。孙志聪不住点头,末了,田义生怕他记错话,又交待了一遍。
“小的记住了,爷爷。”孙志聪信誓旦旦的说道。
“行,那去吧。”
孙志聪去了内阁大院。田义似乎并不担心他,孙志聪傻是傻了点,但有一点好,口风紧,交待他什么不能说,他就真不会说。但田义也清楚,他这不是谨慎,而是脑袋转不过弯来。宫里哪个不是人精?傻子对人精,可不就得是认死理?任你口吐莲花,我自巍然不动。
至于那个‘傻子’——自打孙志聪说了之后,早暗地里去查清楚了。只是目前他还不打算告诉陛下,且观察观察再说,是否真如他的诨号一样?至少目前他所了解来的,这李进忠并非‘好人’,吃喝嫖赌均沾。前两项不说,就后两项,要不西院(西城咸宜坊内)那些太监外宅里,多的是本地娼妇呢。不过倒是没听说那李进忠养娼妇,宫里也没听说谁是他对食,估计也是没钱。
“这宫里啊,聪明人多了去,独独傻子是稀缺货……”可这世上的事啊,难说,聪明人真就聪明?傻子真就傻?万一是大智若愚呢?
田义找孙志聪给沈一贯带话,孙志聪来内阁大院找到沈一贯,将田义的话原样复述一遍,之后也没多嘴,也不等沈一贯再次询问,就告辞退了出去。
反倒是沈一贯愣了半天,田义的意思他听是听明白了,但也只有苦笑。陛下能听?陛下能听还是今天这局面?田司礼也太看得起他了。
三月的时候,户科给事中包见捷给陛下上疏,言《切惟矿事之害》——犹意陛下惜国体重,重民瘼(病),万万无久而不厌厌,而不罢之理,乃迩来武弁参伍,表里为奸……开采棋置,榷税星满,甚至孤危如辽左计且为之也。世界至此更无一处得干净。百姓至此更无一方得安乐。从古至今有举动如斯,光景如斯而能长治久安者,未之尝闻。乞亟罢矿店,撤回中官俾人,心早有一日安,则宗社早有一日之福。
陛下怒而降旨,谪包见捷外任,并夺俸一年。
第二天他就上疏陛下,希望乞宥包见捷以光圣德——陛下褒其忠爱仍以包见捷等逞臆烦扰谕之,臣复上言恭读圣谕,以忠君爱国奖臣,臣亦私以此期许,而不敢过逊。臣见不忠之人若鹰之逐,恶鸟绝不敢为之解救,为之解救者亦必忠君爱国之臣,陛下亮臣此意,则孤臣有托矣。
话都说道这个份上了,还不是疏进大内,从此渺无踪影。
他上疏之后,左庶子叶向高不也跟着上言‘惟矿税之忧’,不报;吏科给事中赵完璧上疏救包见捷,陛下切责,夺俸四月;最该言矿税的户部尚书杨俊民也上言陈矿税之害,乞撤回中使,重审原奏官民之罪,以谢四海,不报。
连卧病在家的赵志皋也上疏言矿税一事——不论矿之有无,遍行开采,致使富户包赔,小民亦科派而怨声载道,不论税之规则横行邀截,致使商本消折……所得进,上者十之一二,暗入私囊者十之八九,皇上深居九重或为洞察,以致矿税遍天下,掊克尽闾阎,官不辙民,民不聊生,此等景象岂是盛世所宜见?
盛世?沈一贯不禁又想起张居正秉政的那十年,“彼谓之盛世否?”接着又摇头叹息一阵,似自嘲一般,“比之张江陵,我沈一贯不及啊!”
至少张江陵的话,陛下听之八九,而他的话,陛下能听进一二去?田司礼真是太看得起他了。吴宗尧那案子他上疏劝谏了,可现在陛下还压着不报呢……
沈一贯病了……上言,催补阁臣。帝,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