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七年,又是一年京察到,上一次京察还是六年前。
如今在职的大臣中,于上一次京察中,依然生还并建在的并不多,寥寥十数人。
开年,朱翊钧便有旨,命吏部会同都察院考察京官,从公甄别,勿拘旧数。
衮衮诸公,精神抖擞——真是开了一个好年。
不过开年也不都是一帆风顺,头一个被参的人就是税监。户科都给事中包见捷参税监马堂、刘忠、鲁保等人,当然朱翊钧肯定都是不报。
然后又是浙江巡按以金、衢、宁、绍、台五府受灾,议留应解南京粮银,及减征折色以苏民困,但南京户部执奏不从。当然不从啦,户部都快穷疯了。
沈一贯作为宁波人,南方受灾,尤其家乡受灾,自然忧心忡忡,但更忧心陛下的贪财本性。
去年就有南直官民言京口清江浦商业繁荣,遂奏请征税,而百户马承恩奏请恢复仪真等处设立的税卡,后陛下派太监高寀前往征税。这不是闹着玩吗?陛下高居庙堂,或许不知世间事,但那些奏请之人也不知?仪真与京口一江之隔,不过一二里地,岂有可以两税之理?
好在陛下听了劝,他上的密揭还为此专门解释了一道:朕以连连征讨,库藏匮竭,且殿工典礼方殷,若非设处财用,安任加派小民?所奏两处地方量免京口,一差京口闸已免,差遣仪真县等处照原旨行。
这次是劝住了,但不等于下次再下次也能劝住,征与不征还不是看陛下的态度。自从二十四年派出矿监伊始,当年太仓的收入就锐减了两成,朝鲜之役的花销已不是捉襟见肘,而是到了衣不蔽体的程度,播州的粮饷还无着落,但眼看不动兵也不行了。
三殿两宫也要维修……陛下派出矿税监,表面上内库的银子在源源不断的增加,但殊不知这些都是本该太仓的收入。要是真矿倒也罢了,但就怕谁随随便便报一个所谓的有矿,陛下又未知实情就派人去征,到头来没银子上交,最后还不是摊在小民头上,还美其名曰‘包税’。
还有陈增讦奏吴宗尧那案子,去年底青州一府的官僚呈奏朝廷为吴宗尧辩诬,希望将陈增所奏速行停寝,如欲勘查量从公平,毋听一方之傅会之言——如今还压着,不出意外陛下也是不会采纳。
自然也少不了皇长子的事,沈一贯同样忧心。自从去年冬月间朱翊钧答应选淑女之后,又无了音信。如今朝臣们也学乖了,这种事既然陛下已开了口,那就慢慢等吧,要是一再催促,恐怕又要惹出诸多事端。
癸卯日,大学士赵志皋自陈乞罢,朱翊钧优诏留之。
乙巳日,大学士沈一贯自陈乞罢,同样优诏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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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年初,朱常洛就从景阳宫移出来,移到了延祺宫。
母子两共同生活了十六年,终究是分开了。王恭妃哭肿了眼睛,但再是不舍,为了儿子的将来也只有千般不舍化作谆谆叮嘱。
朱常洛一走,景阳宫里那点仅存的温馨也随之化为飘飘的雪花,落在地上。这世界原本就是寒冷的,温暖的不过是人心。
但也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时候。
一月中,兵部主事丁应泰劾总督刑玠赂倭卖国,并尚书萧大亨与科道张辅之、姚文蔚等朋谋欺罔,又言朝鲜阴结日本,援《海东记》与争洲事为证,语多不根……
朱翊钧按下不报。
随后,萧大亨以赞画主事丁应泰论其代庖,本部与刑玠结党等情,上疏辞免,以明心迹。
紧接着沈一贯上揭贴,曰:臣惟东倭发难已经七年,一旦荡平,一则天地祖宗默祐国家无疆之大福,一则皇上智勇天锡独断不摇之大功,然而十万将士披坚执锐,万里远征,其劳不可泯也。若据奏赂倭卖国,则将士皆当有罪,不得言功矣!此十万人者久劳于外,瞻望恩泽如农之望有秋也。一旦失其所望而又加之以罪,窃恐人心愤怨不可强制,万一激变为梗,是一倭去而一倭生损国威,重亦不可知。赂倭事情臣岂敢悬断其有无?顾思屡旨责成惟取荡平,既已荡平当从公论,即应泰之能激励将士亦是一功,所宜同录。
古称功疑从重,罪疑从轻,此圣王治天下之要道。今日之事宜务从宽厚,溥加恩泽,以慰士卒久劳之心,以平各官相持之情,若牵连无已恐致误国。
一月二十八,朝鲜国王李昖的辩丁应泰之奏文呈至御前,奏文曰:谓小邦服事之义,天下所知正统癸亥,嘉靖癸未、癸丑、丙辰等年,俱获入犯之倭,节次献俘屡蒙嘉奖,此小邦竭心殚力以效藩屏之职者……臣谨奉天朝一遵法制而终,伏愿圣明将臣所奏特下公庭查辩。
朱翊钧让兵部会廷臣看议以闻。
然而事情远未结束,监察御史于永清奏劾丁应泰,指其既据诸将之囊橐而掣其肘,复造不根之毁谤而摇其心。倭未退则曰我军有罪,倭既退则曰我军无功?甚至刺眉割发,百计陵轹,恐不激辩不止也。
奏文同样下部议。
二月五日,兵部依旨集廷臣于兵部朝房会议东事,而廷臣皆言朝鲜世笃忠贞,并无背国通倭之理,乞免行查勘仍蚤(早)赐敕谕以安其心。
刑部尚书萧大亨,定国公徐文壁,及吏科给事中陈维春又分别上疏弹劾丁应泰,其中陈维春疏曰:乞亟处以安军情,先是平秀吉死子幼国乱,清正等焚营遁归,我兵乘其后,颇有斩获,因大张功伐,乃应泰既以赂倭诋诸将,维春又以党倭诋应泰,嘻嘻,甚哉!
二月二十一,兵部再次会议,萧大亨等人言丁应泰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无因,而在于私意。诸臣都谓其损伤国体,臣等亦以为然。或令回籍,或令回京仰听圣明处分。其勘科徐观澜宜令会同监军御史陈效各禀虚公从公,确议驰奏还朝,方为不负特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