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当年,陈、彭两家都是黔首平民。
如今彭氏一跃而入士族行列。
彭良这份拜帖的用意,实是不问可知。
陈仲倒也想听听,彭良代表那三姓士族,有什么话要说。
而此刻,牛车尚未来至近前,陈仲便已辨明了气息。
车上只有车夫与随车的家奴两人。
彭良送来谒贴,到了时日却不出现。
只派车来,摆明是要让陈仲自己上门,到彭家去见彭良。
真是好大的架子!
陈仲有心闭门不见。
但转念想到苏元明吞吞吐吐,多半也是因为这些士族的算计。
与其在这里打哑谜,不如就去看看,他们到底准备做什么!
“元明,为师且去会会那仙门都尉,你在此处等候,一切事务须待为师回来计较。”
说话间,牛车已至。
苏元明有些担心陈仲的安全。
但他虽然看起来长得高大,终究还只是少年,心性未稳。
陈仲令他留下等候,无论有什么事,都等自己回来再说。
这边陈仲上车。
却说那些士族聚居在仙门郡城的东南一角。
白墙黛瓦,杨柳成荫。
门前的道路每日都有僮仆黄土铺垫,扫洒维护。
一间间瓦舍,整齐排列。
有门楼,有明堂。
与城西北朝庙的炭黑、颓垣,以及城西南百姓黔首聚集处的窝棚、荒草,简直是两个世界。
彭氏府宅,穿过前院、中庭,从旁侧有曲道通入花园当中。
一株株高大的杨柳槐桃,围绕着挖出曲水秀池的湖塘。
长长木桥铺至小湖正中心,一座八角凉亭内,布置了六张几案座席。
案镶金,席织锦。
菜肴、果蔬,虽不多,却都很精致。
这是自后汉以来,天下推崇名士所形成的风尚。
士族交游宴席,必须贵而奢靡,否则何以托扶人的非凡?
此刻,已有四人跪坐在席。
主位,彭氏族长,担任着仙门郡都尉之职的彭良。
在其右手第一,则是仙门太守孔蘩露,其人身量瘦削,却穿着宽袍大袖,獐头鼠目,却戴着高冠,留着短须,貌相滑稽,难以令人敬畏。
孔蘩露以下,则是郡丞左固、长史巴辕,他们分别是仙门士族中左、巴两家的族长。
此四人聚在一起,可以说是足以决定仙门郡的所有事务了。
只是除去他们,还有两席尚空。
其中左侧仅有一席,形制与其它大不相同,几案上陈列着鸡、鸭、鱼各一,另有两盘时令水果,一尊香炉。
这分明是用于祭祀的,只是此刻并未点燃香烛。
而除去这一席,剩下那一席,却是被置于了南侧,这里于宴席中本该留给歌舞伎乐,还有传菜服侍的奴仆进出。
将客人座席安置于此,显然不是请人赴宴的,而就是为了羞辱人的!
忽然,南侧座席上,一道牛车的影子显现出来。
这是彭良在那派去接陈仲的牛车上留下的小术法。
若是陈仲上车,术法生效,在座众人便可看到陈仲一路而来的样子。
须知当陈仲上车,必见车上无人。
普通百姓不知道陈仲的身份。
他们却是知道的!
想到陈仲曾在仙门郡做下的好大事体,赢下的好大声望。
如今遭遇这般慢待,不知他会是何等表情?
在座四人,都很有兴趣看个仔细。
“萱台兄,果然妙计,我等只需招纳佃户,无知贱民便自散去,真可谓是绝薪止火,最得枚七发真传!”
说话的正是郡丞左固。
只见他一脸佩服之色,将彭良捧得飘飘然,萱台,乃是彭良的字。
彭氏崛起不过两三代的事情,底蕴远远不及传承久远的门阀,常被看不起。
如太守孔蘩露,出身昭明郡孔氏,此刻便似笑非笑。
越被嘲笑底蕴不足,就越要附庸风雅。
当今显学《五行白虎通》,由前汉董广川光大先师孔子学说,融合五行,逐渐敷衍而成,早已掌控在门阀手中。
彭氏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在这方面追赶上去的。
于是就只能从偏门下手。
比如董广川之前,有枚乘做《七发》之赋。
该赋讲述修行之道,非止尊崇孔子儒学一家,而是兼收并蓄,各家都不排斥,为后世大赋之宗。
枚乘因此被人尊称为“枚七发”。
彭良不管到何处,都将枚乘奉为尊长,自称传习“枚学”,如此他家在《五行白虎通》上的弱势,便就理所当然。
绝薪止火,语出枚乘。
左固的吹捧,恰恰挠到彭良的痒处。
彭良志得意满:“略施小计而已,我谅他陈仲老儿,不敢不……”
话音未落。
只见南侧座席上,牛车虚影里,陈仲坐正之后,忽然睁眼,与寻常老人浑浊迷朦完全不同,他的目光犹如两道电闪,霎时间似穿透了虚实,越过了道路、庭院的阻隔,自那骨碌碌走着的牛车中,借着虚影,直直落在了席间!
彭良被目光所慑,“来”字硬生生憋在喉咙里吐不出。
席间其余三人,也自惊骇难止。
下一刻,只见陈仲重又垂了眼帘。
同时,座席上的牛车虚影,也自破散。
想看陈仲失态?
席间四人,怔怔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