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天的记忆碎片一样,谢治同样无法看见那个被称为“李总”的女人的具体相貌,只能看见涂着口红的嘴唇微微张合,而女人的脸上也和白天的刘局一样带着圣光。
只不过,这次的光芒来自月亮。
那轮缓缓升起的巨大月亮,正缓缓地从窗户边缘爬上中央。
“李总”的嘴唇张合着,但谢治却听不见她说出任何话来,就好像在这个记忆片段里,有关她的记忆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干扰了。
谢治只能听见与“李总”交谈的那位护士长所说的话,而护士长说着说着,声音也逐渐低矮下来。
“李总”拉着护士长走出了病房,于是有关护士长的声音就只剩下听不清楚的窃窃私语。
“这怎么能”
“这不是”
“我理解您”
“唉”
“这种事情”
这些没头没尾的窃窃私语离谢治很远,从病房外零零散散地传来一些,但统统词不达意,无法组合成能够让谢治脑补出大意的段落。
谢治侧耳倾听无果,转头一看,却发现重症监护病房里还有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的脚上穿着小白鞋,再往上则是一套碎花洋裙,肩膀上背着小小的学生背包,靠近肩膀的背包左侧背带上,还贴着一只毛茸茸的蜜蜂图贴。
但奇怪的是,当谢治准备从碎花洋裙继续往上看,却同样只能看到脖颈、下巴、一只小小的嘴唇,从嘴唇再往上看,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谢治只能看到一个鼻尖,而鼻尖往上,都是柔和的月光。
月光像是泡泡一样笼罩在小女孩的脸上,不断变化形状,也遮挡起女孩的面容。
但谢治依然从小女孩的身上感受到一种亲切感,他知道,这种亲切感并不是来源于自己,而是来源于自己所附身的这个老爷子。
之前听护士长说,李总带小女孩来看爷爷,这样看来,小女孩就是爷爷的孙女了。
谢治感觉到自己的手臂不受控制地缓缓抬起来。
他明白,这是老爷子看到了孙女儿来看自己,心里高兴,想要抬起手来摸摸孙女的脑袋。
而不远处的小女孩看到爷爷的手掌抬起来,也第一时间跑了过来。
谢治看见小女孩脸上升起笑容,那种笑容一眼看上去便可爱而纯净,即便谢治从未有过女儿,在这一刻也觉得,倘若有这么一个懂事又乖巧的女儿,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老爷子的手掌缓缓落到小女孩的头上。
谢治的嘴里发出“嗬嗬”的气声,谢治知道,这是老爷子心情愉悦,不由自主地想要说些什么。
只可惜,喉管切除以后,确实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了。
老爷子的手掌缓缓摸着小女孩的脑袋。
谢治能够感觉到,此时的自己,眼神里一定充满柔光。
小女孩被爷爷摸着脑袋,脸上带着笑容缓缓地抬起脑袋来,开口说话。
小女孩的声音和他的面容一样甜美,即便她的面容都被柔和的月光笼罩着,无法看清,但谢治能够感觉到,那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爷爷”
小女孩的声音传到谢治的耳朵里,谢治感觉自己的骨头都酥了。
但紧接着,小女孩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浑身上下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爷爷你快点死好不好呀?”
“爷爷你快点死好不好呀?”
“爷爷你快点死好不好呀?”
明明只是一句话,但这一句话却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瞬间炸响!
明明只有一句话,但这一句话却像是无限增殖的病毒,只一个瞬间,就从一句,变成了三句,五句,千千万万句!
它们挤在这个重症监护室里,拥挤,浓密,厚重!无法躲避!
又像千千万万把突然出现的屠刀!
每一朵屠刀上都开满笑脸和鲜花!
泡泡,碎了。
小女孩脸上的笑容依旧还在璀璨,但甜美的笑容却仿佛固定死在脸上的微笑面具,而那凝固的笑容之上,则变成了充满黑气的一道涂鸦!
那道涂鸦,就好像是用黑色的蜡笔在纸上作画,蜡笔的痕迹涂满小人的整张脸一般,凌乱,纷杂,毫无规律可言!
“爷爷,妈妈下午接我放学还和我说,说爷爷你总是不死,明明得了癌症,但每一次都能挺下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死”
“爷爷,我还听到爸爸和徐阿姨晚上偷偷说呢,说爷爷你老是影响他的计划,他因为身份关系又必须要用最好的资源来救你,最近的选举他也不太顺利呢”
“爷爷”
“爷爷”
“爷爷”
谢治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僵,而在他眼前,在他病床之前,那可爱甜美的碎花洋裙女孩儿,此刻却像是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她的头颅消失了,嘴巴以上的部分,都变成了漆黑的涂鸦!
而即便如此,女孩儿的嘴巴还张合着,不断地张合!
漆黑的涂鸦越来越多,从涂鸦里还扩散出无数根黑色的线段来,那些线段飞向病房的四面八方,仿佛烧得通红的烙铁,只一瞬间就把整个病房烫出数十个同样不断扩大的黑色孔洞来!
“爷爷”
“爷爷”
“爷爷”
所有的黑色孔洞里,都出现了一个小女孩!
不,更准确地说,只出现了小女孩的半个脑袋!
病房的墙壁上,病房的天花板上,乃至病房的地板上!
那一张一合的红唇!随着孔洞的增多,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
谢治的瞳孔不断挣扎,仿佛溺水之人在水中不断地蹬腿和扑腾!
而谢治病床边上的心率检测仪,也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提示声,警报声,不绝于耳,炸响在巨大月亮升起的诡异夜晚!
“爷爷你今天晚上死好不好呀?”
“滴”
连绵不绝的警报声,与此同时,谢治眼前的整个病房,从天花板到墙壁再到地面,都如同龟裂的瓷器一般,出现了裂纹!
下一个瞬间,所有的裂纹都炸裂开来!朝着四面八方弹射而出!
记忆幻境,破碎了。
就像碎裂的镜子。
谢治喘着粗气,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又无法抗拒的巨大推力推动着,一直后退到五六米外的另一张病床边上。
“嗒”的一声。
谢治的双腿撞到了病床,膝盖一软,谢治直接坐了上去。
而下一秒,谢治又下意识地一个哆嗦,从混乱的记忆中清醒过来。
病床,记忆,刘局,李总,以及小女孩
清醒过来的谢治突然发现自己坐在一张病床上。
他摸了摸床的质感,又看了看四周。
我这是
在死过人的床上
谢治瞪大了眼睛,“噌”的一声从床上站了起来。
不远处的刘老头此刻已经闭上了眼睛。
两行清泪从老人的脸颊上流下,但还没流下几厘米,就被龟裂的皮肤全部吸收。
谢治注意到,那龟裂的皮肤,像是深色的木纹。
“医生,我控制不住自己”
谢治听到,喉咙里插着氧气管的老人在说话。
但那声音却不是从老人的喉咙里传出的。
在老人的身体背后,那张不断扩散出藤蔓的床上,缓缓地长出一张嘴来。
不,不只是一张嘴
谢治抬起头,被藤蔓包裹的天花板里,缓缓打开两个硕大的漆黑孔洞,而天花板上的吊灯就是孔洞里的白色眼珠。
整个重症监护室,都变成了一个会说话的怪物!
“医生,我我对这个世界充满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