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佩德罗愣了一下,他也变得忧愁起来,一向乐观开朗的西班牙人也皱起了眉,“没,没人认识他,他住在凯旋门附近,士兵们说那里就是核弹的落点,核弹落下时方圆五公里都瞬间被气化,他不可能活下来的,除非他当时在城外。”
“对不起,我很遗憾。”
“没关系,反正核弹肯定不是你们国家发的。2043年西中两国正是关系最好的一年呢!”佩德罗宽慰地笑了笑,然后他无奈地叹出一口气,“其实他很幸运,他住在天堂,那里有天使,有上帝,还有喝不完的美酒吃不完的佳肴。说不定他正在天堂嘲笑我们呢,看着我们生活在地狱里受苦。”他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又叹了一口气,佩德罗摸出一支烟和一盒火柴,擦燃火柴,点上香烟,他鼓着腮帮,缓缓地吐出一个烟圈,“真是让人羡慕的小子。”
“是啊,让人羡慕。”程知行由衷地说,他看着佩德罗良久,终于向他发问,“你喜欢这儿吗?”
“什么?”
“这儿的生活,生活在一个有电、物资充足的小镇。虽然你会面临叛军进攻的危险,但这里的生活应该比在洛佩兹手下生活得更好吧。”
“是啊。”佩德罗毫不迟疑地点头了,他敲着手指抖落掉烟灰,“不错,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即使在比利亚鲁维亚德圣地亚哥日子过得最好的那段时间里,我们也常常缺电缺水缺食物。2044年冬天时,我们经历了这辈子见过的最冷的冬天,我们把木头砍完仍不够供暖,当时洛佩兹向卡洛斯请求援助,却被卡洛斯拒绝了。”
佩德罗顿了一下,他看着程知行,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知道洛佩兹为什么恨卡洛斯吗?比利亚鲁维亚德圣地亚哥的人们为了取暖,几十人挤在一间不到10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围着一盆炭火,拥挤的人群将每一扇窗户都堵得死死的了。第二天人们发现一屋子的人都死了,全部死于一氧化碳中毒。其中还有洛佩兹的妻女,那是他仅剩的亲人了。就因为卡洛斯不愿意给他匀出一点煤炭。”
程知行听后低下了头,他能从佩德罗褐色的眼睛里看出凄凉与愤慨,但他不能为此责怪卡洛斯他和加西亚一家能够平安度过2044年暗无天日的核冬天,正是源于卡洛斯在最困难分给大家充足的煤炭和食物。
卡斯蒂利亚看守者的人民活着走进2045春天时,马德里南方联盟却有三分之一的人死于冻饿。当世界对人类不再仁慈,总需要牺牲一部分人去换取另一部分人的生存机会。
“算了,不谈这些了,反正我也不再是洛佩兹的人了。”佩德罗再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吸了一口烟,认真地对程知行说,“你说的没错,比起比利亚鲁维亚德圣地亚哥,我更喜欢奥索尔。这里有食物我不用担心饿死这里有电我不用担心冻死。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加泰罗尼亚的叛军。但我情愿被子弹打死,也不想冻饿而死。”他又抽了一口烟,想起什么后补充了一句,“这里可比那里好太多了。”
程知行内心翻起千重巨浪,他心凉如寒冬腊月的冰窖,费尔南德斯上尉的谈话不再仅仅是一场对良心的折磨,它现在变成了撕扯良心的痛苦。
程知行转过头去,他的五官皱紧,每一颗牙齿都紧紧地碰在一起,他无声地龇牙咧嘴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如常。
这时佩德罗烟抽到底了,他将烟头弹进桥下的溪水中,他拍了程知行的肩,说:“这里生活真挺不错的,你也留下来吧,别再想着回中国的事了。”
程知行闻言猛然回头,他看着佩德罗,有些惊讶:“你从哪里知道我打算回中国?”他很快就想到一种可能,“鲁伊斯中校告诉你的?”
佩德罗点一下头,又摇了两次头:“不是鲁伊斯中校,但是也算吧。是阿尔瓦罗少校,他希望我劝你留下来。他说这里的人会像对待自己人一样对待你,这里没有种族歧视,只要你认可西班牙政府。”他伸出手开始扳着手指告知留下来的好处,“阿尔瓦罗少校说,首先你可以领到1间独立的小屋,其次你带来的马骡和物资都可以使用,第三”
“够了,佩德罗。”程知行挥手打断他。
“你等我说完”
“我不想听了!”程知行大声又严厉地说,他双目圆瞪,眉毛紧皱,那发怒的模样让佩德罗有些瑟缩,“你知道我下了多大勇气才决定回家的吗?”程知行用残缺的左手比出一个数字,“三年!足足三年我才下定决心打算回家!然后我又等了三年,直到我的养父养母去世!我用了一座农场换来这些物资!就为了回家!我本来有一座农场!佩德罗巴布罗!”他吼了出来,嘴角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他稍稍冷静了,表情也缓和下来,“对不起,佩德罗,我不敢对你吼的。”
面对他的道歉,西班牙人点头后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用一座农场”他说不下去了,只能小声地叹息。
“不止是农场,还有朋友,和一个不算太差的领导。我知道卡洛斯桑托斯在2044年冬天做出的决定对你们来说过于冷酷,但他的决定让阿兰胡埃兹许多人度过了最艰难的一年。”程知行也叹了口气,“我舍弃了这么多,就为了回家。我不会因为一座小镇有电,有食物,有手机就留下来的。我必须回去,谁也不能阻止。”他再次皱起眉头,“无论对方是一个少校,还是一个中校。”
说完,程知行就转身离开,佩德罗望着他的背大喊:“你确定不考虑一下?”
程知行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放慢脚步,他留下一个决然的背影。佩德罗看着他消失在老桥的尽头,他等了一会儿,也没看到自己的同伴折返归来。佩德罗擦了一把额上冒出的冷汗,他趴在桥沿上,睁圆了眼睛。
佩德罗对着河下的流水开始犯愁,他摸着自己的额头一脸苦闷如果阿尔瓦罗少校问他做出了什么决定,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程知行抛下佩德罗后,带着怒火在镇里来来回回地走,他就这样一直走到临近中午,一声呼唤让他停下脚步,他回头一看,费尔南德斯上尉骑着马走到了镇口,他翻下马背,将缰绳交给一个军人后,朝程知行走来。
“有空吗,程。”费尔南德斯上尉笑着询问,语气却是陈述句。
他明知顾问。
程知行回答:“有。”
“我们聊聊,去老桥怎么样?”
“换个地方?”程知行想起早上与佩德罗的不欢而散,不愿意地说。
“那就去另一座桥?坎比达桥?”费尔南德斯上尉提议,他拍了拍程知行,“有好消息,需要找个好地方谈。”
程知行还在纠结上午的谈话,他看着费尔南德斯上尉一会儿,才慢慢地点头。
坎比达桥是一座古老的罗马拱桥,只有四米高,桥沿低的几乎没有,和老桥相比坎比达桥就像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稚嫩幼童,一条被当地人称为诺盖罗拉的浅溪从桥拱下穿行而过。
这里距离市政厅不过5米。程知行不明白费尔南德斯上尉为什么选择在这里跟他谈话。在程知行准备提出疑问时,费尔南德斯上尉主动说了理由。
“今天鲁伊斯中校和阿尔瓦罗少校一起去苏斯克达了,他们每周都会抽出一天时间去检查水电站的情况。就像我说的,苏斯克达是鲁伊斯中校的命。”费尔南德斯摸出半根雪茄,他拿出一个精致的翻盖打火机,从容不迫地点燃了雪茄,“我找到炸药了,明天我就可以把它们带到水坝附近,一包5的4炸药,带引爆雷管。”
“你怎么弄到的?”
“我告诉交易的人我们打算炸开奥索尔的矿场,事成后分一半的物资给他。”费尔南德斯上尉抽了一口雪茄,他指着东方说,“顺着这条路再走5公里,有一个废弃的矿场。60年前关闭的,白夜后那曾是我们的一个重要据点,但是在我们与叛军交战时被叛军的炮火炸塌了。直到现在里面依然囤放着近一年的罐头和医药。”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们这么久没炸开它?是因为没有炸药?”
“不,我们镇上可囤积着可以炸掉半座山的塑胶炸药。”费尔南德斯上尉露出苦笑,“那是故去的冈萨雷斯将军的命令,他把那个地方当成了天然的保险库。他去世前命令我们,除非丢了奥索尔或苏斯克达,谁也不能炸开它。”
“哦。你的卖家没有对你起疑心?”
“自从鲁伊斯中校成了这里的负责人后,就是我负责对外沟通工作,他不会对我起疑心的。”费尔南德斯上尉笑着说,紧接着他又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但我不确定那家伙会给我足量的炸药。加利法的贝尼特斯的名声可不太好,他经常缺斤少两,不过这也有好有坏,他从不过问一些多余的事,炸药这东西我只能找他要。”
“加利法的贝尼特斯?”程知行听着加利法有些耳熟,他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有士兵曾说过这个名字,他似乎和某些不正经的杂志售卖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他是支持你们的势力吗?”
“不,那家伙是绝对中立的,我们可以和他交易,叛军也可以,甚至俄罗斯人也可以。他只看你给出什么,想要什么。绝不过问你是谁,想做什么。他是这里唯一活得如鱼得水的人,让人反感又极其聪明。”
程知行想起了那座大坝宏伟的模样,他问费尔南德斯上尉:“你打算只用5的4去炸一座大坝?”
“哈哈哈哈哈,对于苏斯克达来说,5的4最多只能铲下一点钢筋混泥土的墙灰。我们不是要把苏斯克达炸成粉末,我们只需要炸掉它的发电组件就行。它们位于大坝的底部,我们要炸的,是水轮机。对它来说,54足够了。”费尔南德斯上尉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他吸了一口雪茄后,继续说下去,“炸掉水轮机这件事,需要你来。”
“我?”程知行拧起眉毛,“我怎么进去,听上去水坝那边戒备森严。”
“的确,水坝那边戒备森严,但所谓的森严也不过只是二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罢了,而且他们还分布在各个角落。这事我会帮你,在行动前我会去慰问,并引开大部分士兵,你最终需要对付的不足十人。”
“听上去并不保险,我没办法对付十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即使我成功了,我也很难全身而退,即使我顺利地全身而退,水坝不会无缘无故地失去作用,最终你们的人还是会怀疑到我身上。”
“你还真是疑心重重。”费尔南德斯上尉叹了口气,他摇摇头,“你说的这些情况我都考虑到了。放心,行动那天还有其他帮手。最终炸掉水坝的罪名会落到他们头上,你不用担心会牵连到你。”费尔南德斯上尉摁灭雪茄,他把雪茄再次放回上衣兜里,他正色地看着程知行,严肃地对他说,“我保证,没人会把罪状怪到你头上。”
程知行看着费尔南德斯,试图从他的褐色眼睛里读出一点信任。
“我接下来该做什么?”程知行问。
“鲁伊斯中校知道我们俩曾一起外出过,昨天还让我想办法留住你,我说明天会带你去苏斯克达逛逛。说你看过水坝后就会明白加入我们远比回中国好得多。”费尔南德斯上尉说完笑出声,“可惜他并不知道你已经看过水坝了,并且毫不动心。明天我会带你去水坝来次深度游,今晚睡个好觉,明天你必须记住水坝的内部构造。”
“我可不能保证我能记清楚所有事。”程知行有些为难地说。
费尔南德斯上尉毫不在意地笑道:“放轻松,这只是一座中型水坝,还是80年代款的,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我得先走一步,今天鲁伊斯中校从水坝回来,我还要给他汇报工作呢,我要好好想想该怎么说。毕竟我这两天其实什么也没干。”
“上尉。”费尔南德斯上尉即将离开时,程知行叫住了他,“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
“确定什么?”
“我们刚才说的事。”程知行隐晦地说,他看了看周围,除了远处市政厅下一个昏昏入睡的看守外没有其他人,“鲁伊斯中校和许多人并不想离开这里。”
“我知道,我很确定我要这么做。”费尔南德斯上尉脸上出现了一丝嫌弃,“他们选择了容易的事而不是正确的事,为了苟且偷生忘记了自己的本职工作。程,我之所以决定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他看着程知行,褐色的眼睛如躲在树荫下的豺狼般闪亮,“我知道,我们本质上是同一种人,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程知行看着他眼中的寒光有些不适,他开始皱眉,费尔南德斯上尉忽然收起了鹰视狼顾的模样,他换上了笑容,“但所幸,我们的目的都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