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师郭荷,受邀于凉王张祚,前往姑臧……”郭瑀停顿片刻,说到“受邀”二字时,明显心有不甘。
他以为陆言小小幼童,不懂,便也不多言其中曲折,只说了结果:“可惜先师仕途不顺,壮志未酬,郁郁寡欢,终逝于张掖东山,驾鹤西去。”
郭瑀继承先师遗志,继续开馆设学,教授弟子,为的就是希望把学问做下去,把儒学传下去。
从师父郭荷,到弟子郭瑀,师徒二人已经付出了几十年的光阴。
以前是郭荷,现在是郭瑀,以后是身后这些弟子,是陆言,也可以是其他人。
这条路走得艰难,但只要知识能传承下去,身体虽死,精神就能永不磨灭。
对此,郭瑀已经有了为此献身的觉悟和勇气。
陆言哑然片刻,随后问道:“师祖从姑臧回来后,也郁郁寡欢么?”
郭瑀只是叹气,道:“经此一难,师父精力大不如前,时常力不从心。临终前叮嘱我,非良机,不出仕。”
小弟子们年少未谙世事,一双双眼睛闪着或不解或哀伤的光芒。
严仲松便十分不解。
受邀凉王前往姑臧,应该是一件十分光荣的事情啊!
毕竟严仲松读书,就是为了出仕,可为什么师祖轻而易举做到了,却还说壮志未酬,郁郁寡欢?
严仲松勇敢发问:“师父,读书人,不就是为了出仕么?师父不出仕,难道要一辈子在这里做学问?”
做学问多难呀!
都说寒窗十几载就是苦读了,何况是做一辈子的学问。
难,太难了。
严仲松光是想想就觉得浑身发抖,感觉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郭瑀乐得跟孩子们说这些,听了就说:“做学问有什么难的?如今世道如此艰难,能单纯去做一件事,不被时局困扰,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我如今隐居于这幽静山谷之中,也是希望外面的战火硝烟不要毁了我儒家一脉的心血。”
世道艰难……确实艰难。
陆言一路走来,直面战火有之,侧面体验有之,总之时局动荡,民生不易,哪儿都难。
这个松临薤谷确实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
只是,陆言他那该死的、在现代被培养出来的、畅所欲言的毛病,犯了。
“师父,弟子觉得,隐于桃源山谷虽然也算清高,但是非上上之策。”
“世道艰难,就想办法改变这世道;民生不易,就想办法为民请命;时局动荡,就更应当择明主定天下。人人都躲起来,不作为,成为方外之人,那天底下不全乱了么?”
说完,陆言就知道他闯祸了。
这又不是和宿舍兄弟们吹牛逼,也不是手操键盘网上大战三百回合,他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只是一个八岁的宝宝,他装什么逼呀他!
果然,郭瑀一听,立时大怒起来。
不出仕的决心郭瑀已经奉为准则,下意识反驳:“你简直胡言乱语,不知所谓!你可知道如今——”
顿了一下,郭瑀话音又硬生生转了个弯:“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陆言:“……”
只能说现在论道的风气真开放啊真开放,当众反驳了师父,师父这都不生气,反而认同陆言的观点,脾气也太好了。
郭瑀叹道:“先师从姑臧回来之后,也时常自省反思,通常是百思而不得其解。他想世道,想己身,想未来。
他说,如今胡人南下,群雄逐鹿,经常隔几日,就换一番天地,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他想自己所作所为,是否有意义?想他所著诗文典籍,会不会一把战火就烧个精光?想他这一生走来,日后是否有人知晓他的姓名,亦或者化作一抔土,什么也不剩。后来,他说,他找到了答案。”
说来唏嘘,郭荷死后,郭瑀为他守孝三年。这三年来,郭瑀也在思,也在学,但通常是越想越迷茫,越想越害怕。
但后来,郭瑀不迷茫,也不害怕了,他决定要顺着师父的路走下去,因为他思索出来的答案,和师父告诉他的答案,是一样的。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师父说,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每一代人都有一代人该做的事情,他既然处于这个位置之上,便去做他该做的事情。成与不成在时运,做或不做在己身,这就是师父的道。”也是他的道。
郭瑀盘腿而坐,一双眼看向陆言,既有赞赏,也有激动,道:“今日有你一言,我才知道自己做的还不足够多。你们少年人朝气蓬勃,踌躇满志,我也该多点志气和勇气。人生在世,不仅要对得起自己,也要对得起天地。”
本来打算不出仕的郭瑀立即改了志向,说道:“良臣择主而事,我日后遇明主,非张祚之流,必出仕。”
此后,一向宁静的山谷变得热闹了许多。
许是把陆言的话听进去了,郭瑀做事,比之之前要主动进取得多。
他开拓学堂,扩大学馆,把只有百来余人的学馆,扩招到了上千人。
人数翻了十倍,于教学难度上,倒没有高上太多,就是场地不够用了,学舍也不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