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贾母院。
夜幕降临,星月在天,荣庆堂内却灯火辉煌,明亮如昼。
刚刚用过晚饭,吃了茶,正闲来无事,恰巧薛姨妈又带着宝钗过来走动,贾母就命人去请来王夫人和凤姐,大家一起斗牌解闷。
有鸳鸯在一旁助攻,贾母自是大杀四方,无往而不利,输得凤姐呼天抢地的叫苦。
宝玉和众姐妹另置一小桌,摆着时令鲜果,相互说笑玩闹。
惜春抱着着一个虞姬布偶,面目秀美,栩栩如生,着绫罗带宝剑,端是可爱。
她怎么也不肯撒手,这几日便是睡觉也要抱着。
姐妹们不禁打趣逗她,拿出各种小玩意儿要与她换,她只摇头不答应。
黛玉笑问道:“你整天拿着她,一刻也不离手,难道是怕姐姐们给偷了去不成?”
惜春此时才六岁多,最是纯真,抬起小脑袋望着黛玉,摇了摇头,用小大人的口吻认真解释道:“不是呀!林姐姐,你想,咱家又没有楚霸王,要是我不陪着她,她不就孤孤单单没人陪了吗?那该多难过呀!”
她父亲是贾敬,十余年前就开始在城外道观里静修,也不知怎么修出了个女儿。
出生后便没有母亲,大哥贾珍大她三十多岁,又是那等性子,除了奶妈,哪儿有家人照顾她?
幸好被贾母接到西府与几位姐姐同住,否则能不能长大都难说。
寄居亲戚家,又没有同龄的玩伴,惜春年纪虽小,已深知孤单滋味。
得了虞姬布偶之后,便当作自己的好朋友,昼夜不离不弃的陪伴。
童言无忌,最道真心。
只“孤孤单单”四字便深深触动黛玉柔软心肠,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
一时倍感心伤,全没了玩笑之意,俏脸黯然,呆呆的竟不知说什么。
宝玉见状,自是能猜测一二,恐林妹妹忧心,忙接过话茬,朝惜春大气的说道:“这算什么!明儿哥哥给你买个楚霸王就是了。”
惜春听了信以为真,明眸灿灿,一撒小腿,噔噔噔跑过来,伸出空闲的那只白嫩嫩的小手扯住宝玉衣袖,仰着小脸满眼期待,问道:“二哥哥不骗我?”
“……”
宝玉忽然想起,他在街上只见过卖泥人儿的,并不曾见过这等惟妙惟肖的布偶玩具,该去哪儿买呢?不禁犯了愁。
见他愣神儿不说话,惜春立马知道被骗了。
原本她就问过几个丫头,都说没见过这种稀罕玩意儿,这时不过是再失望一次罢了。
于是撒了手,小脸一拉,瞥着宝玉嫌弃说道:“二哥哥骗人!不理你了!我等另一个好二哥哥来!”
姐妹们彼此看看,也不知该说什么,谁叫宝玉说大话呢,一时间安静下来。
贾母刚刚又赢了一局,鸳鸯正洗牌,她暂做修整,养精蓄锐。
突然发现这边儿氛围似乎不对劲儿,担心她们姐妹之间闹起来。
因只听了最后一句,不明前因后果,她插话问道:“什么‘另一个二哥哥’?你二哥哥不是在这儿呢?”
惜春嘟起粉嫩小嘴:“就是另一个二哥哥!好二哥哥!”
她重复说了一遍,然后巴巴的追问:“老祖宗,他什么时候来呢?”
她知道那位哥哥每次来都是拜见贾母,故有此一问。
见贾母不解,诸位长辈也看过来,宝钗最年长,温婉一笑,轻轻解释说道:“老太太,惜春妹妹说的是柳家二郎。因他排行是二嘛,这才也叫‘二哥哥’。”
贾母哑然失笑:“他什么时候成你‘二哥哥’了?”
惜春扬了扬手中的布偶,用清脆的童音骄傲说道:“虞姬就是二哥哥给的!”
贾母方明白过来,原是上次送的礼物闹的事儿,笑说道:“我当什么呢!为了个小玩意儿,你就不要你二哥哥了!等下次他来,你跟去罢。”
唬的小惜春低头不敢说话了,心里反倒有些向往。
因为最近合作戏园子把薛家折腾的不轻,薛姨妈难免有些埋怨,顺嘴就说道:“柳二郎是个能折腾的。”
贾母喜欢说些家长里短,对柳湘莲印象也不错,不禁就问:“他怎么折腾了?”
“他……”
薛姨妈刚想说他为建戏园子把我家快搜刮干净了,忽又觉得此事还是别说了。疏不间亲,比起自家,当然是人家祖孙更亲近了,忙转口说道:“他要是不能折腾,也寻不来这么精巧的玩意儿。”
贾母点点头:“倒他是有心了,家里每个妹妹都有。”
薛姨妈常来贾母这里讨巧,这时也不禁大感佩服:柳二郎可以呀,老的不放过,小的也惦记着!
顺口问众姐妹:“除了这虞姬小人儿,都送了你们什么好东西呢?”
二姐迎春低头不说话,探春知她是这等木讷性格,不善言辞,便笑说道:“柳家哥哥送了我一个纸做的五瓣梅花香盒,轻巧别致,用锦布蒙了,丝毫不见联缝痕迹,很是漂亮。”
三姐妹只剩下自己没说了,迎春忙道:“送我的是件竹雕笔筒,上面刻的是刘阮入天台的故事。不仅神仙洞府意境缥缈,就连刘阮与仙子对弈的神情都惟妙惟肖的,十分精致。”
黛玉说道:“送我的到不出奇,是柄姑苏匠人制的湘妃竹扇骨,梅花数点,瘦枝连缀,颇有疏影横斜之妙。”
见众位姐妹都有,薛姨妈一愣:我家宝钗呢?忙转头去看女儿。
其实宝钗也有,是薛蟠转送的,她觉得这是私相授受,不妥当,就没告知母亲。
此时当然不好说出来,否则显得自己先前竟是有私心的,只含笑不语混过去。
众姐妹都欢喜着,独宝玉大为郁闷,眼神儿里怨念不小,连连叹气。
凤姐在老太太面前最会逗笑打趣,注意到宝玉有异,便笑道:“哟!宝兄弟怎么不高兴了?难道柳二郎只记得诸位妹妹,竟忘了兄弟不成?”
众人也都看他。
宝玉被瞧的面色讪讪,收了礼总不好说没收吧?这不是他的为人。
呐呐说道:“倒是送我了,就是,就是没送诸位妹妹的这么用心罢了。”
凤姐柳眉一扬,说道:“他竟敢不用心?那到底送了什么呢?要是不好,你看我去教训他!”
“别!”宝玉见凤姐说到后面越发严厉,忙出言阻止。
眼见躲不过,只好苦着脸说道:“送我的是套‘四书’!”
凤姐佯作生气:“果然是没用心的!难道我家缺书不成?柳二郎小看谁呢!”
宝玉忙作解释:“书倒是很精致,墨香袭人,也是难得的珍品。”
凤姐美眸闪闪,忽有所悟似的,正色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不是他不用心,而是他眼神儿不好使!”
众人听了不解,追问什么意思?
凤姐一指宝玉,打抱不平似的愤愤说道:“柳二郎竟给宝兄弟送书,岂不是送错了人?可见眼神儿差得很!”
宝玉被说中心思,又羞又恼的瞪凤姐,众人见状,不禁失笑。
正说笑着,忽有丫鬟来报,说柳二爷登门拜访。
众人都住了口,安静下来,彼此相看,深感奇怪:时间不早了,都快夜禁了,他怎么这时贸然登门?
贾母亦是一怔:莲哥儿是个极懂礼数的好孩子,这时冒昧前来,难道是有什么急难之事?
若是有事,怎么不去找前面的爷们,偏要见她呢?
见那报信的人面色古怪,知道事有蹊跷,贾母便让鸳鸯去问到底是何事。
鸳鸯应声出去,不久回来禀告:“听外面闹哄哄的,说柳二爷和西府珍大爷一起过来的。他还说,还说今儿一定要见到老祖宗。”
贾母听了更纳闷,这俩人差着十几岁呢,怎么搞到一起了?
打死她也想不到这俩货是为争女人!
于是也没让众人回避,就命请他们进来。
不多时,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丫鬟刚打起门帘,一人疾步冲了进来。
打头的是贾珍,他被柳湘莲胁迫同行,进府后拖拖拉拉走在后面,沉默不语。
岂料,刚到门外,撒腿就跑,一下子越过柳湘莲,抢了进去。
奔进门之后,顾不得行礼,更没细看房间内的都有谁,直接就往地上一跪,以额触地,砰砰作响,涕泗横流的惨叫:“老祖宗啊!您可要给孙儿做主呀!”
满屋子的人大感惊诧。
在他们眼中,贾珍可是贾家族长,都快四十了,这得遇见多大的祸事才会如此失态呀!
地下贾珍也不等老太太发问,他就自行往下说:“孙儿待柳二郎也是亲兄弟般亲近,谁知他竟是个狼心狗肺的下流肮脏贼囚子!上次会芳园唱戏,他见了岳家两位姑娘,就瞧上了眼,这些日子招摇撞骗,竟将她们诓了去!孙儿听闻此事,前去与他理论,他竟嚣张跋扈,挺着大枪就要杀我!老祖宗啊!贾家的颜面这回可是丢尽了,这哪儿是贾家外孙?这就是个天杀的祸胎呀!请老祖宗做主,准我将他送去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