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太后眉目微挑,不置可否。
当年,塞外乱战,她别无它法,带着解北淮回了西漠。
部落内向来弱肉强食,那几个叔叔,外侄,看她如同丧家之犬,自不会善待解北淮。
唯有铁勒那个傻小子,家中皆是牧民,偏他生的力大如牛,帮过解北淮多次。
两人成了至交,后来更是随着解北淮征战。
可就是太好了,好得解北淮笃信于他,她心里总不安稳。
“北越几千将士能拿下西狄特勤,取得是西狄特勤因皇位之争远离陪都的巧,若是真对上西狄可汗,咱们胜算不大。朝臣亦是怕你以此为傲,反而失了判断,才多说几句。”
贺太后柔声教导道。
解北淮微微咳嗽,手掌摩挲着膝盖。
贺太后一见他的模样,就结束话头,默默叹了口气。
面前的解北淮不再是刚坐上皇位的少年,对她的唠叨,没耐心听下去。
昨日为着一个战俘,她做得是有些过分,到底是一国之君,被她当众挥鞭,下了面子,心里定不好过。
贺太后岔开话题:“你回来匆忙,可去看过玄卿?”
解北淮一愣,摇了摇头。
贺太后搁下碗筷,仿佛想到好笑的事,面带微笑道:“你出征后,玄卿总是跑来问本宫,他父皇何时归来,要是知道你回来不先去看他,怕是得哭鼻子。”
解北淮站起身,“儿子这就去。”
贺太后点点头,目送他跨过门槛,渐渐走远。
宫女把一桌子碗碟撤下,宝日上前,压低声音道:“老奴方才问了宫城巡逻的侍卫,昨夜可汗出了明光殿,直奔兽苑,估摸等了一炷香,才折回寝宫歇息。”
听完话,贺太后差人取了几枝新摘的花,一下又一下的撕下花瓣,慢慢地揉搓着,不知在想什么。
·
天光一亮,顾云盼就起了身。
按照陆掌司的处罚,跪足半个时辰,膝盖磨得发疼,一下子站不直,只能慢吞吞扶着柱子离开。
兽苑宫女每日有不同的盥洗衣物,冬天水冷,许多人都把大件的被褥留到正午阳光好的时候洗。
得知陆掌司罚她替洗,各个选出污了油渍,或是料重难绞干的,堆在她的木盆里。
等顾云盼过来,小小的圆木盆,承受着各式各样的衣物,差点掀翻过去。
灰褐色床单浸满水,又湿又沉。
顾云盼费劲地蹲下身,将床单搭在木盆边缘,挑出里面几件轻薄的衣物,再去厢房拿了干净木盆,用清水冲洗。
冰凉井水滑过手指,冷得她一哆嗦。
指节屈起,不断搓着衣襟上的痕迹,肌肤露出淡粉红点,随着时间越来越红,逐渐变成鲜红的一大块,胀胀的。
顾云盼始终垂头清洗,手麻得没知觉,索性泡在水里。
缓了好一会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继续把洗好的被褥泡在清水里,打算再过一遍。
水里映出她的脸。
眼睛是那样的眼睛,鼻子也没有变化,可顾云盼盯了许久,总觉得那一张脸上,半点生气也无,麻木到了极致。
她狠狠地拍打着水面,打散了无波无澜的画面。
洗完所有的衣物,已然暮色沉沉。
顾云盼还要去喂兽宠,廊道刚点宫灯,她快步跑到膳房。
小厨役之前见过她,此时仿佛换了一副面孔,轻佻地笑了笑,递过装满肉块的木盆,趁顾云盼来接,偷摸了一把。
顾云盼紧紧握住木盆边缘,一双眼睛死死瞪着他,直把小厨役看得心惊肉跳,挥手赶人。
给兽宠吃的肉,皆是生肉,血腥淋漓,顾云盼捧着的一路上,宫女闻见味就捂着口鼻躲开,偶有两个指指点点。
顾云盼强忍不适,一瘸一拐得到了内苑。
小猫小狗从树丛后面钻出来,围聚在顾云盼脚边,仰头看她手里的木盆,十分欢迎她的样子。
顾云盼紧绷的心情忽而放松,摸着小猫毛茸茸的头,一块一块的喂它们。
肉食渗出的血珠沾在指尖,似乎分不出是她磨破了皮发红,还是蹭到了血丝,只有淡淡的痛意提醒着。
在南梁,国公府乃是簪缨世族,母亲又贵为长公主,家中仆从环绕,她自小锦衣玉食,洗衣服这等小事,哪里轮得到她动手。
洗漱梳妆,吃食穿衣,都有专人伺候,连一双手,都要仔细养着,生怕破了一点皮留下疤痕。
每每她耐不住性子,想不涂香膏,快快睡觉,锦瑟便如临大敌,温柔地抽出她盖在被子里的手,细细给她涂好。
可如今,没人会捧着她的手,给她涂香膏了。
顾云盼明白,为活命,吃得这点苦算不得什么。
比起无法逃脱、无辜惨死的百姓,她没理由矫情,但道理是一回事,情绪又是一回事。
她就是止不住的难受,从心里冒出来的软弱,让她无所适从,北越的宫廷生活仿佛在一点点折辱她的骄傲。
小猫拱了拱手,顾云盼抬起头。
万里无星,云雾缥缈,剩着孤零零一轮圆月,远隔千里,不知道娘亲看到的景象,是否是一样的,南梁知晓她失踪后,可有找到半点痕迹?
思及此,眼泪夺眶而出。
顾云盼甩干手上的血珠,看着木盆里剩下的肉,莫名来气,现在的处境,全是败解北淮所赐,好好的传得都是什么谣言。
木盆被她当成解北淮,使劲扔在地上,抱着膝盖骂道:“什么一国之君,明明就是混蛋,登徒子,昏君!”
一口气骂了好几句,嗓子沙哑,胸口堵着的气顺了许多。
顾云盼探手把木盆挪到身前,低声抱怨:“别以为我会服软,就算是皇城,我总会找到办法逃出去。”
猫狗吃饱喝足,在草地上打滚,内苑安安静静的,蓦地草丛里“咔吱”作响。
顾云盼一怔,壮着胆子回头,一团黑影突得蹿出来,直冲到她跟前。
顾云盼下意识抬手遮挡,突听得一个奶凶奶凶的声音道:“大、大胆宫女,竟敢偷偷辱骂父皇,我…我要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