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换了支长点的画笔,笔细细的,笔头小小的。画刀柄和刀身之间的白箍,就蘸取一小点钛白,令笔身与画纸呈六十度角,先缓后急地点出;画筐身密密地织着的花纹,就涂上一小撇深色,笔垂直着站到画纸上,轻轻地在筐身上滑,滑一下跳一下,滑一下跳一下,不大一会儿,筐身上便是道道横纹。画大桔子的暗面,就去结合深黄和柠檬黄来画,像平时写字似的,拿着笔的后半部分,大笔点出;画粉红布上小筐投下来的阴影,就把桃红和紫丁香调配好,画笔握在右拳里,描绘出阴影应有的颜色。
完善好框边小麻花辫般的编制纹路,杨老师停了一会儿,小心谨慎地看整幅画。突然,他发现框边的左侧角的阴影,好像还刻画得不够深。于是,他轻车熟路地配好一种新的深灰色,往阴影处极轻地点几下。
杨老师又审视这画面,审视了几十秒钟。
“好了,画完了。你先看两分钟,我再给你拢下画色彩的整个思路。”
画纸上大师奏出的钢琴曲,划上休止符,乐章在画室里回响。整片调色板已全然不见白,取而代之的,是暖色系的斑斓。此时离下课还剩十分钟。余正夏希望,到时候真上了考场的自己,上起色来也可以像这样,又快,又能拿高分,又不落俗套。他记忆里,满满地装着短短一小时五十分钟里,眼睛记下去的所有。他是块还小着的海绵,老师画画的时候,一直都泡在大大的水缸里吸水,吸到海绵没法再涨大了。现在,他要复习接近两个小时的全部记忆,要挤出海绵里面所有的水分,挤到海绵缩成扁扁的、干干的一小块。
“好了,刚才我给你演示的联考题……”
余正夏随着杨老师慢吞吞的声音,有条不紊串起他脑海里关于作画的记忆。串完了,下课时间也到了。余正夏和老师道过别,就披上驼色的轻羽绒,背上书包,快步走出小间,再快步走进18楼的电梯,和几名同样一脸倦容的补课班学子一起,出了大楼的旋转门。
出了大楼,是星期一八点半的西安街。这么晚了,天气又冷,天刚暗时还繁华热闹的街景,也在凛冽的寒风中冷下去了。一辆红色的小公交,亮着温柔的橙红色车灯,头顶着橘红色的“安大北校-27-安大南校”,来迎接它的小客人,小客人身旁还有五六个年龄不一、但都背着不轻书包的小客人。刹车的时候,小公交“呲”的一声,发出不小的动静。
进了末班车透着丝丝冬日寒气的车厢,少年才惊觉,刚刚过去的两小时里,他竟没分心去想昨夜的遭遇。
一遇上画画,哪怕仅仅是坐在旁边看别人画,余正夏就不再去回想前一天的此时了。绘画,一直是他最结实的避难所。从七、八年前,被班上伪装得最好的坏孩子变本加厉地嘲笑开始,他就发现,随意画画是他最好的慰藉。无论什么不开心的事,只要手拿起画笔,都会暂时被他忘却。
不,不,他对自己说,他们从来都没那么对他过。从来都没。
能这样下去,就是最好。画画,研究画画,看别人画画。令人不快、悲伤、迷茫、心烦意乱的事,统统不存在。明知桃花源不许任何人久呆,他却还固执地在落英缤纷处原地不动,不去想这世外之所何时消失不见,尽管它终究要消失不见,再不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