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灵蕴满腹心酸,她这两日私下里也求过几次,但都被他回绝。
北阙外是戚里,是本朝外戚府宅聚居地。她想设法让妃嫔和孩子们逃出去,可萧宝璋却极其固执。
她算是看透了,他身为天子,并不会怜悯或同情他的臣民,哪怕是妻妾。他只想让所有人替他卖命,或者陪葬。
因两方战力悬殊,南军伤亡惨重,连指挥作战的萧道珩都看不下去了,多次派人觐见,想要暂时休战。
可他就是不同意,反倒不停下令增援。
原只是荆州军和南军的较量,可随着执金吾和城门校尉的加入,北军五营也参与进来,事态最终演变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
没人知道他的用意,包括崔灵蕴。
可殿中哀哭之声如地底暗流般,从她的耳中潜入了心里,她也顾不上去想自己的处境,转头轻扯他的袍袖,示意他随自己去后殿。
宫妃们陡然升起了希望,皆满目憧憬地望着重重罗幕。
“蕴娘,你不必再劝。一旦北门开,妃嫔宫女可以逃出宫,可外面的刁民也会趁机涌进来,你知道那是何等乱象吗?朕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一如过去般坚定。
“陛下,就算不开北门,难道您说的乱象就不会发生吗?叛军比刁民更可怕。”她鼓起勇气,望着他泛着冷意的铁灰色眸子,柔声道:“您是天子,没人敢把您怎么样。哪怕叛军杀进来,也不敢碰您一根手指头。否则等各路勤王之师入京,所有叛军都难逃凌迟和灭族。”
萧宝璋冷笑一声道:“你想让朕苟且偷生,去和李家讲和?”他有些不敢置信,“蕴娘,别忘了你的姓氏。朕若再妥协一次,就会彻底沦为傀儡,而崔家则永无翻身的机会。”
崔灵蕴惨然一笑,有些厌倦地蹙眉,“眼前之人尚且顾不上,我哪里还顾得上崔家?我既忝居后位,就该有所为,可我却护不住嫔妃宫娥……”
她对崔家并无感情,可她知道不能这么说。
“你无须护佑任何人,”他激动地喊道:“朕只希望你护好自己,如果朕不幸殒身,你就是扶持幼主的皇太后。只要崔家还有一线生机,只要文臣良知尚在,就一定会支持你。”
他突然变得神采奕奕,苍白消瘦的面颊漾起了兴奋的酡红,紧紧攥住她的手道:“别忘了还有杨焕,淮南可是中州咽喉江南屏障,势力不容小觑。”
崔灵蕴像是看一个陌生人般,疑惑地望着面前的萧宝璋。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能说出这番话令她倍感惊异。
“宁作高贵乡公①死,不作汉献帝生。”像是同她解释一般,他神情激狂,振臂高呼道。
他在绝境之下萌发了死志,不为别的,只为了让李家背上弑君的恶名。
这样李京墨终其一生都做不了周公、伊尹之流,只能沦为乱臣贼子,为后世所不齿。
可崔灵蕴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得他突然变得顶天立地,像一个真正的君王。
她受到感染,柔弱的心房陡然间溢满了豪情壮志,昔日的愤懑和忧苦荡然无存,只觉自己过于浅薄了。
个人情感在家国大义面前实在不值一提,若是有机会,她也愿赴国难。
她渐渐变得柔情似水,刹那间竟忘了自己的诉求,直到听见外面传来一连串尖叫。
两人匆匆冲了出去,只见殿中乱作一团,萧琼羽正窝在嬷嬷怀里哭得心胆俱裂,元郎更是被左右抱离了大殿,其他人则纷纷抱团面壁而立或藏在殿柱后……
“陛下,娘娘,”夏侯伊跪在门口,颤颤巍巍地托着一只黑漆描朱云气纹方盘,老泪纵横道:“前殿送来了卫尉萧大人的首级。”
随着‘滴答’之声,他身前的地板上慢慢汇聚了一滩血迹。
“快……快拿出去,”萧宝璋想要作呕,急忙转过身去,背对着殿门不住摆手,“快拿走……拿走。”
崔灵蕴只瞥到一丛沾血的萧疏白发,泪水不由得涌了上来。
萧道珩是宗室,算来也和天子是亲眷。
她不知道萧宝璋许了什么,竟让他在耳顺之年选择站在天子这边,以卵击石般去斗权臣。
他为此付出了性命,可他所效忠的天子却不敢看一眼他的遗容。
跪在夏侯伊身畔的黄门郎硬着头皮禀道:“李珑宥那厮说,请陛下前往宣室殿,亲自为崔、崔……”他犹疑着,小心地地瞟了眼花容惨淡的皇后,改口道:“亲自为御史大夫、左将军、散骑常侍、通事舍人、著作郎……虎贲中郎将、羽林中郎将定罪。”
他是照着手中的卷轴在读,只是擅自略去了姓名,只念官职。
萧宝璋却已惊地面无人色汗出如浆,京官中站在他这边的,无论明里还是暗里,此刻全都在名册之上。
他对那些人了如指掌,根本无需念出名字。
“都是忠臣,何罪之有?”他渐渐定下心来,李珑宥不敢强闯进宫,看来他还是有所忌惮的。
可方才的视觉冲击太大,他思绪紊乱四肢瘫软,连说句话都要用尽全力。
黄门郎哭丧着脸道:“陛下有所不知,此刻二十八位朝臣被绑缚在宣室殿外,李、李珑宥那个魔头,竟当场设宴庆功,还命太乐署献歌舞。若陛下不出面,他便每隔一个时辰鸣钟击磬砍杀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