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蕙娘见状,眼睛一红又要哭。
好歹忍住了。
总不能再让女儿拖着病躯安慰。
她忍住泪,俯身给卫弯弯掖掖被角,又像拍小娃娃似的给她轻轻拍着,给她唱小时候哄睡的歌谣,好似卫弯弯还是个几岁小娃娃似的。
卫弯弯长得矮,骨架小,看着倒的确还像个娃娃。
可卫弯弯自然知道,她早已不是了。从卫家做出决定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有当小娃娃的资格。
程蕙娘更知道。
可人总要适当麻痹自己。
不然日子怎么过。
哄了一会儿,卫弯弯依旧没睡着。
程蕙娘的哼唱声便渐渐弱下来,及至于无。
然后突然冒出一句:
“囡囡,你别觉得娘刚才的是气话。”
卫弯弯眨眨眼,看向她娘。
程蕙娘眉眼怔忡。
“男人都是狗东西、贱骨头。”她幽幽说道。
“得不到的,千方百计想得到;得到手了,又不爱惜。你不能全顺着他,又不能全逆着他,你得一直吊着他,跟拿肉骨头吊着狗似的,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得叫他哪怕闻了别的味儿,跑出去吃屎了,也记着你这儿还有块肉骨头没吃到。”
“这样,它才会叭叭儿地再跑回来。”
程蕙娘说地认真,卫弯弯却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程蕙娘愣了,看着女儿:
“你不信?”
卫弯弯摇头。
信,她怎么不信。
就凭她娘微末之身,却稳坐她爹这个世家长子、差一步便成了内阁首辅的男人的正妻多年,且后院无一通房侍妾,唯一一个庶子还毫无存在感整天夹着尾巴做人……这等手段,京中可是有许多夫人小姐都羡慕呢。
打小儿,卫弯弯便被羡慕的话说得耳朵起茧子,甚至还有出嫁前的小姐妹偷偷向她请教,以为她得了她娘的什么真传。
可卫弯弯懂个球啊。
卫弯弯什么都不懂。
哪怕这会儿她娘耳提面命掏心掏肺地教,她也只觉得她娘的用词有趣,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程蕙娘无奈,点了点女儿额头。
“你呀。”
程蕙娘以前不急。
毕竟女儿跟她不一样。
她女儿是世家千金,是权臣之女,只要她爹卫枢还在,等闲人家,谁敢欺负卫枢唯一的掌上明珠?
所以,孩子还小不懂,程蕙娘也不勉强她。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程蕙娘郁卒地叹了一口气。
谁能想到。
原本卫家支持的、看着最有皇帝相的魏王费拉不堪,原本无人在意,仿佛犄角旮旯蹦出来的秦王却夺了皇位。
本来想着新皇登基,卫枢迈出最后一步,就要成为最年轻的内阁首辅。
这下,却是直接连身家性命都捏在了别人手里。
还连累地她的女儿……
想到这里,程蕙娘的眼睛又红了。
想想女儿要被送给的那杀神,程蕙娘心里又有些不安。
程蕙娘自诩看透了男人,尤其与卫枢那种狗男人相处二十年,更觉得已经看穿天下男人,可是——她接触的男人,都是出身良好的世家文官子弟,再怎么样,也不会动不动就杀人。
可卫弯弯要去伺候的那个——
那可是半个月便屠了半个京城的杀神啊!
程蕙娘隐约听说,这次之所以魏王事败,秦王功成,便是那杀神起了大作用,若没有他,如今究竟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这样一个人,在秦王摇身一变成新帝后,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手握无上权柄,杀人便如同吃饭喝水。
短短半月,京城人吓唬小孩子便从原来的“再哭老猫猴叼走你”,变成了“再哭杀神抓走你”。
这样一个屠夫。
任你有千般本领,没等使出来便头颅落地,又有什么用。
但正是如此,才更要教女。
她的女儿,还这么小啊!
程蕙娘心急如焚,只恨时光太短,说话太慢,不能把半生感想体会统统塞到女儿脑子里,只得絮絮叨叨、想起什么说什么。
“你得让他为你折腰……”
“骨头再硬、再强的男人,只要还惦记着吃肉,只要还记着你的好,他就会跟狗一样朝你摇尾巴,你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恩荣宠爱,身份地位,唾手可得……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好处……”
……
让做什么做什么?
那她娘让她爹不要把她送人,她爹怎么不听呢?
卫弯弯心里想了一下,但也就是想一下。
她才没力气反驳她娘,也根本反驳不了。
程蕙娘的声音又快又急,有些尖利,不复以往的温润柔媚,但卫弯弯将其当成催眠曲,听久了,倒也习惯了,甚而慢慢在这尖利的噪音中生出睡意。
都快睡着了,又猛然惊醒。
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娘,先停一停,这个,有空帮我送到清安坊。”
程蕙娘话声一停。
接过女儿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又一想卫弯弯的话,不由愣怔,“你——”
卫弯弯竖起手指摇了摇。
“没私定终身,没私相授受,总之,八字没一撇呢。我就是,道个别。”
跟曾经看好的未来过日子合伙人道个别。
程蕙娘愣怔片刻,随即心里更苦。
以往她还看不太上清安坊那个,有心阻拦女儿与其交往,但如今看来,清安坊那个再怎么差,也比那杀神强啊!
因为这出打断,程蕙娘又伤心起来。
一边谆谆传授驯男心得,一边断断续续地抽泣。
催眠效果倒是奇佳。
这次,卫弯弯真睡过去了。
睡着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其实有句话,她娘说的还挺对。
如果死不了的话,就得想个法子,让那个杀神为她折腰,哦不,弯腰。
毕竟,听说那人长得很是高大。
而小矮子卫弯弯有个不为人知的怪癖。
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