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漏尽,暮钟敲过三声,质子府里的油灯倏得熄灭,月影晦暗,照得屋内简陋的陈设更显寒酸。
说是质子府,其实是城中官驿内的一间偏房。
冒顿初来月氏便在此落脚,一年间,竟从未有人过问此事,他便一直在这间离马厩和庖厨不远的偏房里住着。
在他之前,这里曾是马夫和伙伕歇脚的房间。
此刻,冒顿正躺在用两块凹凸不平的门板搭成的床榻上,木板的长度不及他的身高,宽度将将平过肩膀,他只能蜷缩双腿侧躺,整晚保持这样的姿势,时刻处在一种高度的戒备中。
他也曾尝试着直接睡地,可当他发现应对紧急情况,从地上起身的时间要比从木板上顺势立起的时间长,而就在那弹指间,便可要了他的命后,再不敢席地而眠。
一开始被父王派来月氏,他曾天真的以为自己肩负整个匈奴王庭的安危,身为太子,理应为父王排忧解难,自己再苦再难,又算得上什么。
可自他来月氏所遭遇的一次更甚一次的轻曼无礼,甚至危险处境,特别是因为疏忽大意,他永远失去了追随他来此的侍从古力尔,开始了孑然一人在此陌生国度如履薄冰,艰难度日的生活,而单于庭竟毫无反应之后,他在悲恸难抑,大失所望之余,开始重新思考父亲的真正用意。
很快,密报传来,头曼正在酝酿除掉他,废长立幼。
这个念头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每次都被他更快地否定掉了。
怎么可能,头曼可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怎么可以这样怀疑自己的父亲!
直到亲手接到来自单于庭的密报,犹如平地一声巨雷,惊醒梦中人。
原来他不过是父王手中的一枚棋子,且早在他上路时已被丢弃。
为此他不解愤懑,委屈绝望,无数个夜里,困在官驿的这间偏房,对月独坐,连策马奔上高塬,喝个酩酊大醉都不能。
他能做的,只有装作若无其事,隐忍筹谋,以求自保。
那只被他作为寿礼献出的白雕,真正的名字叫昆鹏,已经跟了他五年。若不是被逼上绝境,他又怎舍得忍痛割爱。
想起兰佩曾给他讲过春秋时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灭吴复仇的故事,他不禁暗下决心,三年之内,他定要将昆鹏连同它翱翔的这片土地一起,收归囊中。
思忖间,一支箭簇倏地从窗外射入,将一张羊皮卷牢牢钉在木案上。
眨眼间,冒顿已从床板上飞跨至木案边,拔下箭簇,展开羊皮卷,不敢点灯,借助窗外青白月色,辨认上面刀刻小字:
不日发兵,速遁逃。
歪歪斜斜,如此难看的字迹,除拓坨外再无第二人。
冒顿从腰间抽出刀铤,将羊皮卷划烂,预备收拾简单行李连夜出城。
这才想起,夜禁了。
莫不是月氏已经收到匈奴王庭内部的消息,欲先下手为强?
接下来的一幕,很快印证了他的猜测。
窗外,几个人影正悄无声息地飞檐走壁,转眼间已聚拢在这间偏方的四周,如猎人收网,欲直取囊中物。
冒顿听出动静不对,屏息凝神跨起弓箭,抽出径路宝刀,匿于门后。
“吱啦”一声,门板向内推开一道小缝。
一个黑影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见床板是空的,四下无人,正欲再向里探一步,突然一根皮绳从天而降,绕住他的脖颈迅速收紧,黑影挣扎几下,向后栽去。
眼看出师不利,后面的五个人影瞬间全部涌入,手中明晃晃的利刃在月色下泛出清冷的光。
就在他们弓着身体,即将齐齐向门后扑来的一瞬,“咻咻咻”不知从哪个方向连发三只利箭,五人中的三人已当场倒地。
剩下的两人强装镇定,继续朝他们已经认定的方向扑杀过来,只见冒顿突然从门后闪出,刀刃相接,发出“乒”的一声脆响,顿时火星四溅。
以一敌二,刺客左右开弓,冒顿以退为进,从土墙破窗中卷身翻出,落到偏房外的空地上,转身便向屋后马厩跑去。
那里有一匹这次大宛进贡月氏的汗血宝马,使臣在此处歇脚的那天,被他下了药,因腹泻抽搐未能牵到月氏王面前,此刻正和马厩里的其他月氏马一道悉悉嗦嗦咀嚼夜草,打着响鼻。
身后两人紧追上来,冒顿蹬墙发力后回身,径路刀直扫来人面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仅剩下的刺客见冒顿上马欲逃,从手中飞掷出一枚带毒飞镖,冒顿闻声低头躲过,刺客已趁这一间隙挥刀而来。
只见冒顿手中刀锋一偏,伴随一声刀刃入骨的脆响,来人瞬间人头落地,似皮球滚出丈远。
浓浓夜色中,城郭阒无人声,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不远处,月氏昭武城的城堡隐隐绰绰,黄土夯筑的城头上箭楼座座,齿状堞墙后,几个执戟挎刀的戍卒正不时在城头游弋。
马蹄哒哒,马背上的亡命之徒看了眼那轮高悬的冷月暗自祈祷,日月星辰在上,求月亮神保佑,助他顺利逃出昭武城,回到单于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