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人,刺客已寻到,而小王爷刚刚也承认偶遇在下,既是如此,那在下嫌疑已销,天色不早,是不是可以散了?”
小王爷闻言顿时恼羞成怒,跳脚道,“喂,我可不给你作证!”
容语不理会小王爷,目光灼灼盯着谢堰,
谢堰与她对视片刻,缓缓起身,从案后踱出,“其他小内使嫌疑已销,可先行离去....”
众人哪敢逗留,得了谢堰命令,鱼贯而出。
殿内除了容语,只有谢堰与小王爷一行。
谢堰缓步至容语身侧,负手张望夜空。
忽起的寒风洗去他眼底的灼色,他神情略有几分萧索,
“容公公,你说那名女刺客为何谋杀韩坤?”
容语闻言,身形一震,侧眸,与他一道望向窗外,深沉的苍穹乌云汇聚,仿佛又孕育着新一轮风雨。
她眼底浮现半抹苍茫,
“一名宫婢论理不可能与外臣结仇,除非一种可能....便是有人想从这批女婢身上取童女经血,以来炼制红铅丸!”
而那个人就是韩坤。
所谓红铅丸,便是取十三四岁姿容端丽的童女经血,加入乌梅水,混入奶粉、辰砂、南蛮松枝等,以火炼成丸状,传说此物可壮阳。
那些被掳至皇宫的少女,若久久不来月事,便被灌入一种催经汤药,此药一经喝下,不仅终身无法孕育,且贻害无穷,不少宫婢承受不住病痛折磨,最后无辜惨死。
容语盯着谢堰的侧脸,却见这位不苟言笑的佥都御史,唇角罕见地勾了勾。
她语含嘲讽,“谢大人刚从江南巡案回京,怕是也听说京城近些年的风气,也不知是何人起的头,竟是让王公贵族都做起了这等残忍买卖,听闻京郊附近州郡,买卖童女成风,久而久之,会是什么后果,谢大人可知?”
谢堰侧眸,眼底的冷色欺霜赛雪,并不接她的话,而是问道,
“容公公今日领着钟鼓司诸人在武英殿待了一个上午,申时初刻,舞曲结束,你先将人送回钟鼓司,回程路上,你与小王爷相见在长庚桥,此时尚在申时五刻。从长庚桥行至裕德堂,不过半刻钟,而容公公出现在裕德堂时,已是酉时三刻,敢问这三刻时间,容公公去了何处?”
容语袖下的手指微微一颤。
看来这个谢堰是有备而来。
容语不动声色一笑,“谢大人还是怀疑我?敢问大人,三刻时间而已,足够我从长庚桥赶到武英殿,杀人纵火并逃之夭夭吗?再说了,这一路可有人瞧见我?再如何,我也不能凭空出现在武英殿吧?”
“这正是本官疑惑之处!”谢堰眉目敛住,目色落在容语的皂靴,若是能将她这只靴脱下,将那淤泥四处比对,兴许能找到答案。
容语循着他视线往自己皂靴看了一眼,“这样的淤泥我在大内能找到多处,大人若不信,在下现在带人去找?”
倒是自信的很。
谢堰唇角抿直,几厢口供合计,这个钟鼓司的典簿是最有嫌疑的几人之一。
可偏偏又找不到任何证据。
“敢问容公公,入宫堪堪一年,便从小火者,成为内书堂佼佼者,公公步步为营,不知图谋何物?”
容语弯唇一笑,“谢大人三岁诵书,五岁作诗,年纪轻轻便中探花郎,历任翰林编修,巡按御史,至而今二十出头,已是最年轻的四品大员,敢问谢大人殚精竭虑,所为何求?”
谢堰稍一拂袖,负手道,“试问世间英杰,哪个不想入阁拜相,指点江山,为生民请命?”
容语颔首,“同理,咱们内廷的阉人,也想挤破脑袋钻入司礼监,执笔千秋,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珰!”
二人唇舌交锋,谁也不落下风。
只见院外月台人影闪烁,司礼监一名掌司兴冲冲奔来院中,朝等候的诸位小内使喊道,
“老祖宗传话,陛下与几位翰林学士定下了发榜名录,陛下亲自阅过文卷,钦点容语为‘蓬莱吉士’!”
院中一片轰然。
何谓蓬莱吉士?便是内书堂的状元。
内书堂是圣上为培养司礼监后备人员特设的教习衙门,其授业老师不是翰林院学士,便是内阁大员,比国子监的规格尚且还高,每每入内书堂读书者,无不以清流自居,比之翰林,倘若能选入司礼监当值,便是阁老也得礼敬三分。
而眼下,容语被圣上钦点为蓬莱吉士,极有可能成为东宫伴读,进而陪伴储君,成为下一任司礼监掌印。
司礼监掌印,人称“内相”,对柄内阁首辅。
谢堰目光灼灼盯着面前的清致少年,所有质疑的话堵在了嗓眼。
“容语何在?快去奉天殿谢恩!”
掌司尖细的嗓音越过茫茫春雨传来。
谢堰视线与她交汇,缓缓拱起手,后退数步,
“凶手既已寻到,此案便可了结。”
湿气扑腾落在浮光里,掠入她眉眼,化作春光,她双手加眉,长揖而拜,“大人辛苦。”
语毕,她长袖一拂,阔步离去。
院外,狂风拂掠,细雨朦胧。
容语被人拥趸离去,剩下的小内使聚在掌司左右打听名录。
小王爷慢腾腾踱着步子来到谢堰身侧,扬起玉扇,指了指容语远去的背影,
“你连首辅尚敢参,还怕他个蓬莱吉士?”
谢堰迟迟看他一眼,
“那我问你,你遇见他时,他真的浑身湿漉,鬼鬼祟祟?”
小王爷喉咙一堵,愤愤哼了几声,扬长离去。
心腹御史凑近亦问,“大人,您不查了?”
谢堰目色苍茫如烟雨,唇角勾出几抹嘲讽,“查什么?难道韩坤不该死吗?”
那红铅丸一术,上达朝臣,下至百姓,已蔚然成风。
韩坤之死,正好煞一煞这股邪气。
.........
更漏指向子时,细雨如丝,似网织满皇城。
一道矫健的黑影在昏暗中,闪入裕德堂后室,沿着漆黑的甬道往东侧疾行。
须臾,她摸到东侧毗邻金水河的井亭,四下扫了一眼,乌漆漆一片,侧耳静听,也不闻任何细微动静,遂拽住井沿,一跃而入,似游移的灵蛇沿着井壁下滑,直到半路,摸到一块沾满青苔的砖石,再一个纵身,翻滚至那砖道里。
原来这井下另有天地,一条密道从中横贯而过。
容语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借着光亮看清不远处一团漆黑的身影。
那人浑身沾满泥污,蓬头垢面,佝偻地靠坐在角落里,双手被麻绳绑在身后,嘴里塞了一团麻布,听到动静,微微睁开眼皮,些许是久不曾见光,触到光亮,下意识避闪,费了些许功夫,方能慢慢适应这团光亮。
火折子凑近,映出他瘦骨嶙峋的面容,颧骨略高,眼眶深陷,泛白的胡须沾了些许污渍,狼狈不堪。
倘若谢堰在此,必定认出,此人正是礼部侍郎韩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