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妃虽说是复了位份,妃位该有的一应宫分内务府也不敢克扣,然而毕竟倒了台,满宫仍旧是一派萧条,再不复往日盛景。
玄烨一踏进宫门,便心生凉意。若非寝宫的方向时不时传出一两声尖叫和谩骂,他真要以为咸福宫已是紫禁城的另一座冷宫。
暖阁中,未艾正跪于地面低低饮泣,一见玄烨立即惊得合不拢嘴,被早已下跪在旁的林甫拉了拉衣袖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请了安。
玄烨未理睬,径直往里间走去。忽然,脚下被一物什绊住了,低头一看——竟是一件婴儿襁褓中的红色小衣裳。衣裳用的上好的缎面,上头绣着吉祥如意的花纹,玄烨见了面色顿时柔和些许,捡起小衣裳往里间走去。
昭妃慌乱的声音蓦然传出:“孩子,你怎么了,不要吓为娘!你醒醒!醒醒!”
玄烨见到昭妃之时,她怀里正紧紧抱着她的“孩子”,长及腰际的头发凌乱肮脏,衣衫不整,往日浓妆示人的面容此刻素面朝天,觅不见一丝光彩,嘴里神神叨叨不断哭喊着,俨然一名疯妇。
玄烨看了半晌,终究开口唤了她一声。她木讷地回头,一见玄烨,尖叫一声抱着“孩子”缩到了墙角里,嘴里念念有词:“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害死我的孩儿!你去告诉皇后,我生的是个小公主,你看!”一把扒开布偶的衣裳,“真的是公主,不是阿哥,将来不争储……不争……什么也不争……”
玄烨看向梁九功。梁九功即刻柔声道:“娘娘,我们是不会伤害你们的。小公主病了,您也病了,奴才带来了药物,你们喝下就会好的。”
小福子旋即端上两个汤盅,一打开,顿有一股子浓郁的茶香飘散而出。竟是两盅茶水。
昭妃两眼惊慌:“药?什么药?”待小福子呈着茶盅上前时,昭妃忽然又是一阵尖叫,“是茶!不是药,茶……我不喝……不喝……”
玄烨两眼微眯,不动声色道:“你怕喝茶?这可是上好的金镶玉。”
昭妃抱着“孩子”缩回墙角,哭道:“我不喝茶,喝了这茶我就不会有孩子,不会有孩子……不行!我要孩子!孩子……”
未艾哭着跑去抱住昭妃:“娘娘不哭,没事儿了,以后咱们再也不喝那茶水了,你看,小公主不是在你怀里抱着呢吗?”
“小公主……小公主……”昭妃抱紧了怀里的布偶,痛哭失声。
未艾转身对玄烨磕了一记响头,哭道:“皇上有所不知,每回我们娘娘侍寝过后的第一天,照惯例给皇后娘娘晨省,皇后娘娘必定赏我们娘娘一杯金镶玉,娘娘素日里最怕吃苦食,无奈是皇后所赐,不得不喝。后来出了毒茶叶一事,娘娘回想起来才知那茶叶暗藏的内情,才知多年不孕的原因。从此在人后再提茶叶都不免痛恨不已。如今娘娘变成这副模样,虽然已经神志不清,可对那金镶玉却是刻骨铭心的,还请皇上莫再逼娘娘喝茶,也莫再她面前提起金镶玉三个字儿了。”
“也罢,”玄烨挥手示意小福子退下,“朕问过太医,说是对疯癫之人多加施予针灸于康复大有助益。朕也不忍看昭妃这幅模样,梁九功,让你传孙之鼎,人来了么?”
梁九功躬身道:“回皇上,孙太医这会子该是在外头候着了,奴才即刻去传。”
昭妃的手脚均被绑缚住,动弹不得。孙之鼎打开针灸布带,取出一针于烛火上灼烧着。
玄烨淡淡启齿:“孙太医,听闻针灸之术并无半分疼痛,不知疯癫之人用了针可会有剧烈疼痛?”
孙之鼎低首垂目,回道:“微臣施予针灸之时,从未有人喊痛,娘娘虽是疯癫之症,却也并无不同。”
玄烨淡淡“恩”了一声,“那便即刻施针罢。”
“是。”孙之鼎手起针落,长针狠狠刺进了昭妃的“人中”穴,并大幅度捻转,只在这一瞬间,昭妃惨叫出声,疼得蜷起了身子,瑟瑟发抖,哭喊着“疼”。
孙之鼎暗暗对着玄烨点了点头。玄烨会意,挥手示意他退下,冷然望向抱着昭妃低泣的未艾,“好好儿照看你们主子。”
待玄烨远去之后,林甫和未艾慌忙解开昭妃手脚的束缚。她翻身坐起,身子仍旧疼得瑟瑟发抖,尚且蓄满泪花的眼中慢慢凝聚骇人的厉气,右手颤抖着抓起身旁的布偶,狠狠一甩。“咚”的一声,布偶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砸向墙面又迅速滑落。
玄烨的撵轿才转了个弯缓缓拐向长街。太医孙之鼎随行在侧,躬着身子细细说道:“人中穴主治癫狂痫。不论病痛与否,深炙人中必定疼痛,况且微臣适才采用大幅捻转雀啄针灸法,此法必使病患双目流泪,恸哭不已,疼痛自是显而易见。如若病患强忍疼痛,连一个‘疼’字儿都不喊一声,则必定是神智正常且坚毅之人,反之癫狂之人并没有心智控制自然而生的疼痛。”
玄烨默了默,面无表情,淡然道:“既然孙太医对癫狂之症如此精通,往后昭妃的病便由你主治了,有何异常之处直接向朕禀报。”
孙之鼎垂首应道:“是,微臣明白。”
撵轿往乾清宫的方向缓缓前行。玄烨眺望坤宁宫的方向,深邃辽远的目光随着天际的乌鸦而流动,“皇后的梦靥之症好些了么?”
孙之鼎回道:“皇后娘娘近来气血两虚,妇人多有此征,只要多加调养,并无大碍。只是娘娘常日里恐过于劳损心智,心乏神疲,难免夜来多梦,梦靥多了自然不得安枕,长久以往这梦靥之症终难治愈,却是个难题。”
玄烨双眉不自禁高高蹙起:“怎么,安神汤都不起作用了么?”
孙之鼎摇头道:“作用不大。就是每夜就寝之时点的安神香也只是起到偶尔入眠的作用。”
玄烨转了转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蹙眉道:“许是这道安神香的方子不妥,你再另寻一道方子罢。”
孙之鼎恭声应下了。
玄烨若有所思,道:“梁九功,回头将朕寝宫里的檀香尽数给皇后送去。”顿了顿,又道,“罢了,分些许送去咸福宫。”
梁九功悉数应下,只是眼中慢慢有了一丝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