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庭院中的海棠开到荼蘼,艳极却无一丝俗姿,香雾似梦,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犹如芳华美人黯然沉睡绿叶丛中,媚态丛生。
“贱人!”森寒慵懒的嗓音在寂静的寝宫里显得格外刺人心弦,昭嫔扬手一挥,平贵人白皙的面上立即生生吃了一巴掌,“你竟敢与本宫作对?”
左右只未艾一名宫人伺候在旁,一见这一幕,凉凉对着平贵人嘲讽道:“平贵人难道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也不想想若是没昭嫔娘娘的悉心扶持你能有如今的地位?想必还是一个寂寂无闻的无宠常在吧!哼,奴才觉着您也真是够可怜的,有一个深受皇宠的亲姐姐位极后宫,却一个高贵如天,一个卑贱似泥,可见咱们的皇后娘娘啊,”刻意顿了顿,“根本就没把您这亲妹妹放在眼里呢!”
殷红血丝顺着嘴角流下,左脸开始如火烧般灼痛,平贵人却恍若未觉,膝盖一矮,跪地有声,“昭嫔娘娘息怒!妾今日此举原不像娘娘所想,还请娘娘给妾一个解释的机会。”
昭嫔闲闲落座,眉目间的阴冷丝毫不减,“哦?你倒是说说看,说得好本宫只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若是说得不好……结果你会明白的。”
平贵人打了个寒噤,诺诺道:“是。娘娘有所不知,皇后已经起了疑心,暗中命安德三调查那件事儿呢。”
昭嫔突然眯眼:“你是说……消息可靠吗?”
平贵人坚定点头,道:“妾自然得有十足把握才能告知娘娘,才敢下了决心在宴席之上假意与娘娘作对,娘娘试想,皇后何曾有那般智慧,必定是她身边儿的安德三瞧出了端倪为皇后出谋献策,以安德三的能力妾担心有朝一日终究会查到妾的头上,如此一来,所有与妾走得近的人都必定受到牵连,慧妃倒是其次,只是妾不能不感激娘娘对妾的悉心扶持,那事儿若是东窗事发便由妾一人担下罪名吧,届时若真有这么一天,娘娘早与妾反目成仇,想必不会波及到娘娘身上。”
昭嫔心中一声冷笑,面上却是一副动容,连忙起身扶起平贵人,牵了她同坐软垫之上,“原是这般内情,姐姐愚笨不曾想到这一层,真是错怪妹妹了,”伸手抚上平贵人淤红了的脸颊,“未艾,吩咐下去,赶紧让人去御药房领一支活血祛瘀药膏来,要快!”
未艾眼神闪烁:“是,奴才这就去,”笑对平贵人,“贵人怕是疼得厉害了,且忍忍,奴才即刻便取来药膏。”言毕便恭敬福身去了。
昭嫔拉过平贵人的手,柔声道:“妹妹不会就此怨怼于姐姐了吧?”
平贵人终于再次扬起纯真笑靥,直如雏菊初绽:“姐姐哪儿的话,姐姐待妹妹的好妹妹时刻谨记于心呢,说了姐姐也不信,妹妹就连做梦也梦到报答姐姐呢!”
“是嘛!”昭嫔莞尔笑笑,只是笑意似乎永远也达不到眼底,“只是有一样妹妹还是想错了,妹妹以真心待姐姐,姐姐又怎能推妹妹入火坑?妹妹放心,此事不但不会波及到你的头上,相反……呵呵,咱们还有的是好处呢!”
平贵人低首道:“姐姐向来巧思慧心,妹妹只当惟命是从就是。”
昭嫔挑高斜飞入鬓的两道细眉,道:“妹妹又把话说重了,妹妹的聪慧岂是姐姐能看透的?姐姐还未请教你——圆月那伤是怎生一回事儿?”眼光灼灼,眼帘四周氤氲着的殷红此刻宛若晕开在冰凉水中的人血。
平贵人笑得牵强:“姐姐,所谓做戏做全套,妾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假戏真做才足以置信于人,索性便命小于子寻个机会对她下手了,娘娘放心,圆月对你我向来忠心,即便皇后再怎么拷问也必定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何况以妾对皇后的了解,她不会强逼圆月的。”说到这忙起身离了脚踏,福下身去,“妾未先征得娘娘同意便自作主张,娘娘恕罪!”
昭嫔眼中掠过一丝冷笑,亲自下榻扶起平贵人,道:“妹妹是为姐姐着想,姐姐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降罪于你呢?来,坐着,别动不动就行礼,这儿只你我姐妹二人,再拘那些个俗礼岂不显得矫情!”边说着边再次亲昵牵着平贵人的手腕落座坑上,嫣红的长甲捻起一旁诱人的蜜饯送入口中,待咀嚼殆尽后才慢悠悠道,“妹妹这么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如今宫莲那下贱蹄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魅惑了皇上,竟一跃成了答应,呵,如此一来皇后宫里的掌事儿宫女便又缺了,圆月这一去正好补了那个缺呢。”
平贵人面有疑色:“姐姐的意思是让圆月留在皇后宫里做内应?可是皇后也未必就会留下她。”
昭嫔懒懒道:“这你就错了,皇后会留下她的。有一件事儿你怕是看走眼了,皇后……”眸中精光一闪,“已经不是以前的皇后了,她的城府即便说是深不可测也未可知,你若不是她的亲妹妹,本宫以为,她早已怀疑到你的头上了!”
平贵人闻言猛地一惊,随即细细想了想,顿时惴惴不安,慌忙道:“姐姐这么一说,妾也觉得蹊跷得很,皇后她……确是与往昔大不相同了,妾每每与她相处,总有一种陌生之感,偶尔总能说那么一两句旁人听不懂的话,原先觉得怪得很,后来想想,许是遭了大变故,毕竟她诞下二阿哥之时……”语声一挫,“任谁由鬼门关走了一遭都是会变的吧。”
昭嫔看着平贵人的眼神阴晴不定:“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平贵人脑中想着那夜自朱颜处拿的一页手抄《内训》,心中的疑云再次被勾了出来,嘴上却浅浅笑笑,摇头道:“倒也无甚出格的,姐姐且放心,若真有什么,妾定然不瞒着姐姐。”
昭嫔兀自托腮,闭着狭长双眸,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当此时未艾取了药膏进来,身后还跟着摇曳生姿的敏贵人。
未艾福身,道:“娘娘,敏贵人来了。”
敏贵人一眼看到平贵人,不禁一声冷哼,径自走到昭嫔面前,欠身道:“昭姐姐万福。”
“来了?赐座。”昭嫔睁眼,美目一转,顿时满室生辉,她挥手示意未艾退下,“敏妹妹来得好迟。”
敏贵人婀娜落座一侧,道:“还不是在途中遇见了那个下贱坯子,妾无意间瞧见她跟皇后娘娘见面,这便逗留了一会儿。”
昭嫔抬起殷红眼帘,凉凉睨着敏贵人:“可偷听到她们说些什么了?”
敏贵人原本没说破自己是一路尾随宫莲,之后又偷偷躲在假山之后偷听一事,没想到一下就被昭嫔识破,不免讪讪道:“也没说些什么,无非就是那下贱坯子一片虚情假意罢了,啧啧,还一口一个奴才的,天生一副奴相,真是看不下去,可惜呀,皇后根本就没给她好脸色看,也是,踩着她往上爬,哪儿能不憎恶呢!”
昭嫔懒然撇嘴,又捻起一片蜜饯放入口中,殷红饱满的唇瓣微微搅动着,气韵天成,“那丫头的相貌原就胜过皇后几分,皇上见天儿地往坤宁宫跑,她得见天颜的机会可比咱们多得多,如今后宫嫔妃也不多,她被皇上看上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宫女出身,你犯的着如此较劲么?本宫看你成日里闲得发慌,有本事吃一个宫女的醋倒没本事儿邀宠了?”
平贵人掩嘴轻笑道:“就是呢,凭敏姐姐的容色还怕皇上不多瞧几眼?姐姐若把该有的心思放在该放的事儿上,如今恐怕连小阿哥都有了呢!”
敏贵人看着平贵人的神情满是倨傲轻蔑:“我哪儿有平妹妹你有福气?早早儿地就怀上龙裔了,只叹最终还是没能保住,我每每想到那可能是个阿哥这心口呀……”白嫩的手刻意抚上心口,悲凉道,“就拔凉拔凉地疼!我尚且如此,你这做生母的还能不痛到魂儿里去?好在那王佳氏已经得到报应,听说如今生不如死呢!”说到这努嘴轻笑起来,模样越发的明艳慑人。
平贵人面色刷地惨白,正要发作却听得昭嫔一声低喝:“你们这是嫌命长吗?在本宫面前太过放肆下场你们是见过的。”
二人禁不住都打了个寒颤,不敢直视昭嫔恶寒的眼,都低下了头去。
廊庑下突然传来太监的通报声:“娘娘,李太医和张太医为您请平安脉来了。”
“传,”声音转回慵懒无力,昭嫔盯向敏贵人,“敏贵人。”
敏贵人倏然抬头,小心翼翼道:“姐姐请说。”
昭嫔闲闲道:“脑子不好使的话就管好自己的嘴巴,若有朝一日祸从口出本宫可不介意送你一程。”
敏贵人一双桃花眼顿时凝起惧意,诺诺道:“是。”
昭嫔狭长水眸又落在平贵人脸上,“平贵人。”
平贵人倒不似敏贵人那般战战兢兢,恭谨应道:“但凭姐姐吩咐。”
昭嫔发出“嗤”的一声浅笑,懒懒道:“今日你我表面上已是决裂了,往后你白日里一步也别踏足咸福宫了,还是常常去慧妃那儿走动吧。”说到慧妃时,与平贵人心照不宣对视着。
平贵人点头,应道:“是。”
昭嫔又道:“你平日总以一副单纯可人的模样儿示人,本宫瞧着甚好,只是本宫不喜欢身边有心机太深的女人,你明白吗?”
平贵人垂着眼皮子,身子略有些僵硬,起身行礼,怯声道:“是,妾自是明白的。”
昭嫔满意点头,看了眼窗纸外渐渐走近的太医身影,目光只落在李淮溪身上,挥手道:“若没旁的什么事儿就都散了吧。”
于是,二人皆行礼各自回宫。
坤宁宫寝宫暖阁内,阁中浓郁的檀香使得朱颜心神一宁,独自站在寝床前沉思,床上因玄烨和宫莲的一夜巫山云雨而凌乱的被褥早已被换下,崭新的明黄几令他目眩。鼻尖隐隐传入一阵淡淡花香,他锐利的眼神盯向花香来源处,却是一盆正怒绽的茉莉,白净清香,宛若谪仙所化,一阵一阵地散发着迷人花香,与空气中大量的檀香相互融合于无形。
鼻子同时嗅入两种香味时,朱颜惊异地发现自己心神一荡,体内慢慢地有一股奇异的热流窜起,如藤蔓般缠绕上四肢血脉。
原来如此!
檀香具有安眠作用,宫莲刻意点了如此浓郁的檀香其目的就是为了让睡在外间暖炕上的朱颜沉沉睡去——难怪那夜那么大动静他居然什么也没听到……而檀香加上茉莉花的香味竟然有着催情功效!且不落下任何痕迹,好高明的手段!难怪玄烨会……只是,朱颜皱眉了,平时玄烨并没有对宫莲另眼相看,即便是临幸了她也并不必然要将她纳入后宫,而玄烨竟丝毫不顾他最心爱女人赫舍里的感受,不但不追究宫莲越矩惑主竟还破格封她为答应,是为了报复他这个“皇后”对他的冷漠吗?
床下的密室,床上的污秽,无处不在的阴谋……心口没来由一闷,朱颜转身往外大步走去,朝门外喊道:“安德三!”
安德三掀了帘子自外间近得前来,觑了觑朱颜的脸色,低头哈腰道:“奴才在。”
朱颜沉着脸,“赶紧让人把西暖阁打扫干净,本宫要搬过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