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清晨八点。
速溶咖啡廉价的香甜气味弥漫在刑侦队办公室每个角落,但提神醒脑的作用甚微,该困的人依然困得上眼皮打下眼皮。
侯朗掐了烟,敲了敲桌子,众人齐刷刷抬头看向他,眼里写满了“苦大仇深”四个大字。
他揉了揉眉心,懒得安抚军心,直接下旨:“都清醒清醒,那边睁不开眼的,去洗把脸,饿了的,去食堂垫吧口,歇够了留几个人跟我走一趟菁华高中,陈尧必须在。”
“好——”众人有气无力地给了领导一个面子,陈尧趴在桌子上给他比了个中指,以示同意,然后率先出去醒神了。
众人也稀稀散散地“飘”出了办公室,侯朗扫舒了口气,发现南栀还在位置上神情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
——年轻人就是不一样,一腔为国为家为人民安危的热血足矣抵抗所有身体上的疲惫!
他走上前,看着南栀的电脑屏幕,不禁念出了声:“建安市市内保健品传销产业链分析…”
南栀倏然回头,连忙把电脑屏幕摁灭,本就不小的眼睛,此刻滴溜圆地盯着侯朗,仿佛听候发落的小土狗。
侯朗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让南栀去调查好像是个错误。
苏可在医院说的话太匪夷所思,像极了被传/销或者邪/教组织坑骗洗脑的失足少女发言。
他本意是想找到一点和案件有关的蛛丝马迹,但没想到,南栀这个倒霉孩子好像陷进去了。
“南栀,”侯朗斟酌了下措辞,说,“让你调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南栀见侯朗没有要发威的意思,暗自松了口气:“我觉得基本可以排除苏可误入传销组织这种可能,这些组织的目标人群是教育程度不高、收入中等或中等偏下的中年人,和已经退休了的、最好是身体上还有些不大不小毛病的老年人。苏可是菁华高中的学生,又是从小学舞蹈的艺术生,家境殷实,见识过得世面比一些成年人都要多,而且菁华高中实行的是全寄宿制,苏可误入这些组织被洗脑的可能微乎其微,她父亲苏达和母亲姜也翠都没有宗教信仰。”
侯朗点了点头,手机忽然亮了起来,标红的词条写到:“行星文化:菁华高中高三学生宫外孕,现代中小学生性/教/育刻不容缓!”
这些天网络上并没有太多水花,突入起来的热搜砸的他头有些晕。
“新闻评论是昨天晚上凌晨发出来的,今天早上被顶上了热搜,现在在热一上,很明显是有人花钱操作,不想让热度降下来。”
顾疏放推开刑侦办公室的门,随手把墨镜摘下来挂在衣襟上,刚想继续说的时候,速溶咖啡的味道却强烈到她无法忽视,她忍不住岔开话题问:“侯队,刑侦队晚上加班还有边抽烟边喝劣质香精的不良嗜好?”
侯朗冷冷地睨着她,嗤笑说:“是,我们不仅脑子抽风爱喝香精,饿了的时候还特别喜欢吃老太太用脚搓出来的地沟油产品充饥。”
顾疏放没听明白,但她不傻,知道侯朗这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干脆没有接,言简意赅地把话题拽了回来:“文章是行星文化发的,营销号和热度也是他们找的,苏达是行星文化的执行总监。”
苏达是苏可的父亲,在医院时他格外沉着冷静,和一旁要死要活的妻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没想到是把大招憋在了这里。
“苏可从小学舞蹈,但她没什么天赋,”顾疏放递给侯朗一份文件,里面条理清晰地列着苏可的生平,“她四岁开始学舞蹈,六岁确定了现代舞方向,国内外大大小小的比赛参加了不少,但成绩一言难尽,最好的成绩是行星赞助一场友谊赛里取得的。”
“文化课成绩也一般,”顾疏放努力抑制住她内心真实的不理解,说,“中考满分760,她考了230,数学个位数。好在她有一对足够努力的爸妈,菁华高中虽然家喻户晓,但本质是私立民办中学,相比赚点外快还需要用借读打掩护的公立高中,他们干脆连装都懒得装,学费交够,欢迎新生入学。”
陈尧醒完神,进门就听到这番话,顿时觉得牙疼:投胎确实是门技术活。
侯朗难得没有世俗的想法,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这篇通稿表面上是在呼吁公众重视未成年性/教/育,但其实,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在给他们施加压力:祖国的花朵疑似被采了干干净净,警察居然到现在都不发一句声?!
在泛娱乐化的时代,网络媒体的声音愈发举足轻重。
但最开始,没有人会觉得一个不大不小的屏幕会影响整个世界的生产生活秩序。
行星文化率先察觉到互联网的发展前景,成为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他们的业务涉及电影电视剧综艺动漫出品、IP改编、文化出版,甚至渗透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社交媒体大户们的股东名单上,也少不了行星的名字。
但行星文化并不是独立的上市公司,它是跨国集团周氏众多子产业中的一个。
最开始,它也只是董事长周止行,送给太太沈惊蛰的生日礼物。
沈惊蛰婚前是小有名气画家,结婚后为了照顾家庭,逐渐淡出了画坛。或许仍然放不下心中的热爱,02年和周止行回国定居后,就到美院当了老师。
董事长夫人是位艺术家,没有心思在铜臭味里翻滚,周止行又不想行星荒废掉,干脆找了一群职业经理人管理,逐渐成了周氏文化产业中举足轻重的一环,在社会热点新闻评论和追踪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明星八卦。他们最开始起家是靠着正经社会新闻,干起狗仔营生也把“小心谨慎,认真求证”贯彻到底,凭借放出来的料没有一个是假料的业务能力,让人又爱又恨。
媒体监督是把双刃剑,他让知情权的落实有了途径,让弱势群体有了为自己发声地勇气。
但同时,为了流量,他们也让本该严肃的话题披上了娱乐的外衣,让本应该引发公众重视和思考的事件成为了网络热梗,在某种程度上消耗了大众对真相的耐心和期待。
真相到底是什么,随着新的新闻热点的出现,变得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苏达选择的路,无疑是步险棋——苏可遭遇到的一切无法逆转,但人生总要继续。
成了,她可以获得所谓的公道和大众的同情心,等事情冷下来,改名换姓后,或出国深造,或出道当明星,总而言之,她能轻松开启新生活;
不成,这篇评论没有提及女学生的名字,苏可依然可以换名更姓出国开启新生活。
这个方案哪里都好,唯独缺了警方的德——事情闹到了这个份上,学校已经是十级警戒,他们去走访,问出有价值信息的难度堪比唐僧西天取经没有仨徒弟和白龙马,全靠两条腿和一身正气怎么能活着见到佛祖?
侯朗把文件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精炼:“操/他麻/痹的!”
顾疏放把文件收了起来,波澜不惊地说:“苏达不想让事情这么不声不响地过去,他想要一个交代,但也不想让苏可名声受损,他掌握着这个社会上最珍贵的资源——话语权,自然会想,他为什么鱼和熊掌不能兼得。”
南栀的手不自觉攥成了拳,指节微微泛白,嘴唇紧紧抿着,像是一座在爆发边缘的火山。
侯朗气归气,但还是冷静了下来,瞥了眼低着头的南栀,问:“南栀,你有别的便装吗?”
南栀回过神,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侯朗皱眉:“有,还是没有?”
“没有。”南栀低声说。
侯朗望着她,嘴张了张,最后还是一句重话都没能说出口,朝她扬了扬手,示意她先去忙别的事。
她出去后,他才说话:“这孩子挺聪明的,就是太木讷了,容易吃亏啊。”
顾疏放的视线追随着南栀的身影,直到南栀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她才收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