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某位刑部官员几年后的回忆,那是一个秋日,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员外郎,带着一个江洋大盗在去牢房的路上,便听到了凄凄惨惨如同怨魂的哀泣惨叫之声,能把犯人送到大牢里没有掉头就跑,全凭着一身正气。
虽则现任刑部左尚书大抵师从法家,刑讯下手从不手软,可通常来讲最为罪大恶极的那一批都被皇帝直接交给了诏狱处置,尚书大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好被迫修身养性,牛刀只能杀鸡,着实有损尚书大人在江湖上的名声。
然而这一天,刑房官员们集体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了,是在诏狱任职。
赵泽瑜趴在刑凳上,上面用某位倒霉大人的换洗衣物铺了一层,一咏三叹似的抑扬顿挫,其情感之饱满、辛酸之哀怨,颇有些野鬼哭坟的效果。
一个侍郎在旁边拿着木杖杵在地上,长叹了一口气,掏了下饱受荼毒的耳朵,怀疑自己今晚睡觉的时候非得梦见千八百个鬼不可。
他略带讨好地赔着一张快挂不住的笑脸道:“殿下呀,您瞧这十五杖打了半个时辰了,还有五杖,早点挨完您也好早点休息不是?”我还一堆公务呢。
闻言,赵泽瑜气若游丝却□□非常的哼唧登时高了好几个调,一边悠悠地啜泣道:“果真是人走茶凉,你们这些人惯会捧高踩低的,你打,打死我便好了。”
这侍郎冤得无以言表,快给他跪下了,甚至想提议要不剩下五杖他替这位事多的金贵主挨了。
等赵泽瑜被好生送出刑部时,已然暮色四合了。
迎面便看见乘风站在一顶轿子旁边,面色不善,其形容颇有柳明修之风范,是那种恨不得当场将赵泽瑜宰了的冲动。
赵泽瑜想了想,觉得大丈夫能屈能伸,当即脚下一崴,往前栽去,然后不出意外地被面冷心善的小兔崽子接住了。
他顺势“嘶”了一声,察觉出乘风对他轻拿轻放简直像捧着个易碎花瓶花瓶似的,当即蹬鼻子上脸,哼唧着拉长音道:“我好疼啊。”
乘风有心想骂他一句活该,可看这人毫无血色的嘴唇,还是败下阵来,任劳任怨地扛着这人的全部分量稳稳地送进轿子中趴下。
他正要出去驾车,手腕就被人抓住了。
赵泽瑜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一脸无赖地道:“驾车有车夫,你出去干什么?”
乘风:“……”
还不是怕车夫粗心,颠着某个把自己浪到刑部的混蛋玩意儿?
他一脸冷淡,试图把他家殿下的爪子拨下去:“松手。”
赵泽瑜便又哼唧起来:“这轿子太硌了,你过来给我当垫子。”
面无表情地和赵泽瑜对视片刻,乘风磨了磨牙坐了下来,把他家殿下的尊头放在自己腿上:“祖宗,行了吗?”
赵泽瑜十分不客气地把自己蹭到一个最舒服的地方,乘风便要让车夫回宫,孰料这位大幺蛾子又道:“等等。”
乘风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泽瑜:“殿下,怎么着,您是还想去哪个坊哪个斋还是还想念刑部哪位达人?”
赵泽瑜感觉乘风可能是快气疯了,格外乖巧地笑了笑。十四岁的少年尚未完全长开,笑起来既不像孩童那般无邪,又不像成年男子那般稳重,然而却格外有种雌雄莫辩的秀丽与朝气。
平常在别人面前,赵泽瑜向来是想方设法地显得平平无奇,而在皇帝面前,赵泽瑜则是无害而无脑,而现在乘风发现一旦此人开始一脸无辜地装乖,他还真就被拿捏得死死的。
赵泽瑜趁热打铁:“我饿了,我要吃糖画、龙须酥、茯苓糕、煎鱼、熏鸽……”
发现乘风半天没说话,赵泽瑜试探着瞧了一眼,乘风嘴角微微一挑:“不行。”旋即又对着外面喊了一句:“回宫。”
赵泽瑜不干了:“带些回去。”
乘风十分和善地对着他家殿下笑了下,说出来的话却斩钉截铁:“殿下,太医开的药我已抓好了,为了您养伤,这段时间您就喝!粥!吃!药!吧!”
沉默了半响,赵泽瑜悲痛道:“你这个犯上作乱的,不是我那个乖巧的小乘风了,乘风他才不会这么委屈我,也不会这样阴阳怪气和我讲话的。”
乘风将乱扭的赵泽瑜挪回原地,微笑道:“随殿下怎么说,您若是不高兴了也给我来个二十杖,如何?”
赵泽瑜抿了抿唇,乘风估摸着这祖宗估计心里早就把他骂翻了,愈发火上浇油地道:“既然殿下没有异议,属下就自作主张了,三天之内您啊就别想乱吃了。”
这一天自觉过得充实无比志得意满的大启八皇子,终日打雁被雁啄眼,最终败在了自家从前乖巧的贴身侍卫手下,并且预感着自家这个属下可能要策马奔腾在一条以下犯上的康庄大道上。
这上哪儿说理去?
诏狱之中,令丞看着秦王殿下没动过多少的饭菜,愁得要死。
天知道让他摆弄大启□□酷刑他能滔滔不绝,可劝犯人用膳?这掉价事他还是头一回干。
令丞坐在赵泽瑾对面,愁眉苦脸:“殿下,这饭菜是不合口吗?您尽管提,我去吩咐他们重做。”
赵泽瑾只着中衣,手腕脚腕上都带着镣铐,只短短两日整个人便瘦了一圈,可他竟还能彬彬有礼地道:“令丞不必麻烦,不必因我破了规矩,一应待遇只和其他犯人一样便好。”
纵使有些消瘦、声音也有些嘶哑,可他的语调还是这样不疾不徐,又温柔稳重,好像他并非阶下囚,还是那个深受爱戴的亲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