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袭宽大蓝袍衬雪,犹如白色宣纸上一角落寞浩瀚蓝天,他的手停在了半空,原本精致洁净的睫毛任由雪花铺陈,似是秋叶染上了哀伤。 “许久不见……”许是因着咽下了风雪,他本是清脆如珠落的声音几度干涩,“阿瓷……” “没大没小。”雪花与白纱之后的她笑道,“难不成许久不见,我便不是你瓷姐了?” “你不过是比我大了几个月而已……”如此熟悉的不满语气让他一时间忘了此时此景,冲动之下竟如过去一般想与她争执一二,但终究还是被那白纱瓷的眼睛生疼,纵然知道她看不见,却还是低了眸,掩了眼中澎湃千万,“瓷姐为何知道是我?” “这世间知我还在世的唯有我哥,你,栗郡和太公四人而已,大哥他断然不会说出若我不复明他便终身不娶的话来,定然是你杜撰了此话并告诉了栗郡,好让她极尽心力寻我下落。栗郡不愧是西华山最出色的弟子之一,将寻踪术学得出神入化,若她肯出手,最终我定无处藏身。”她捻着絮银线,徐缓道,“更何况,能在这北荒将我掠走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瓷姐向来聪慧,无论我做什么,你总是第一个能识破。可是这百余年来,我竟不知瓷姐竟也在北荒……”几番抬脚,却终究没有再向前迈出一步,他伸了手,捏出结界来将风雪隔离在外,眸光隐动,“这些年,瓷姐过得可好?” “我每年都与你写信,你应知我过得极好,甚至能当街卖字来讨生活。”掩下眸中苦涩,她笑道,“我说过,纵然这天下有绝路,我也会将这绝路豁出一个出口来。” “可是这么多年,为何你一直迟迟不肯现身?”蓦地,他眉目紧蹙,向前跨了一步扶着她的肩痛心道,“这许多年来,我处处寻你却又无处可寻,只能夜夜噩梦,生怕你从此杳无音信再无传书,你可知我有多恨这种无能为力?你可知何为日夜难安抑郁成疾……” 他的嗓音低哑,随着风雪嘶吼传入耳中,震得她的心底蓦地一疼。 当年故人,除了大哥之外,怕是只有他百羽晨才会对她如此念念不忘常年惦记,毕竟她与他不仅青梅竹马,还曾生死与共。 但曾经的竹马何止只有他一人,曾经的患难与共不是还有旁人…… “因为我每次见到你,便会想到那个人。”她颤着声音,极力平静,“他曾为了一个女子欲夺我命,我恨之入骨却又懦弱无力。人若成器,必先心若止水,阿晨,你是他的弟弟,我想忘了他,又如何能见你?若是见了你,又怎能静下心来?” 半晌的沉默后,百羽晨才轻声开口:“那如今呢,你愿意见我了吗?” “当然。”她唇角含笑,眸中似有星光,“因为我要回去了,没有人可以阻止。” 他似舒了一口气,声音难掩欢喜:“好,在送你回去前,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一步一春,再无分毫寒意,纵然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但山瓷知道她已在北荒的牧云野。 北荒大部非酷暑便严寒,且气象万千唯缺舒适,只有牧云野才有明媚春光秋高气爽。 四周静得出奇,但显然有气息浮动,有人小心迎来,又谨慎退去。 百羽晨紧拉了她的手,不容她有半分挣扎。 他还是那般固执,只是不再是少年。 她心底一叹,道:“你还是做了北荒盟主。” “对,就在收到你第一封信的当天。”他语气平静,道,“知道你还在这个世上后,我才有勇气继续活下去,而必须成为一个有力量的人,我才能找到你,保护你,所以我已经没有理由再拒绝。至于写信问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想循着送信的木鸟找到你的下落,但却没有一次成功的。” 她不再说话,因为这世上可以有千万人不理解他,但她却不可以。 有云絮穿过白纱进了帷帽,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又娇羞离去,温柔轻缓。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被这世间万物所惑,但此时却忍不住想伸手将那朵云留住。 牧云野因云著名,以云为楼用云铺路,白云如絮一望无际,她早就有所耳闻。 用秋鹂的话说,牧云野是整个北荒最秀美的风景。 对于妖兽横行尸骨遍地的北荒来说,秀美这个词很诡异。 但亲身处之,她不得不承认,这里的确是个让人心身放松的地方。 也许正因如此,曾经眸光清澈若水的百羽晨才能在这里留了百年。 只是,世间万物皆有归宿,白云生于天地,自然该归于天地,驭云为奴毕竟有违天道,若非北荒早已为六界排挤在外,怕是早被仙道所不容了吧。 不知不觉中,竟想起很早很早以前,小小的百羽晨指着天上慵懒漂浮的云朵对她奶声奶气地道:瓷姐你看,那些云好生自由,倘若阿晨也做了云,一定会带着瓷姐去最想去的天上看看。 时至今日,她已不念天上,他已禁云为囚。 恍若隔世,物非人非。 “这里是碎雨楼,很是僻静,瓷姐先住这里,”脚步停下,他抬眼望着眼前挂着点点雨滴的白云楼,道,“我已派人去接栗郡,瓷姐放心。” 耳边雨水滴滴答答,甚是悦耳,她心底不由一柔,他还记得自己喜欢听着雨声入睡。 “嗯。”微一点头,她提醒道,“还有乔先生。” 他默了一瞬,没有说话,伸手召了早已在楼前侍候一旁的一个白衣小姑娘过来。 “她叫掩玉,从现在开始只伺候瓷姐一人。”扶着她进了楼中,他边走边道,“这里不是南仓山,我也不是百羽暮,瓷姐可以随心所欲。” 虽然知道他是故意提及那人,她的脚下还是不由一顿。 门外似有人匆忙而至,原本跟在他们身后的掩玉安静退出,得了消息后又小心翼翼地进来禀报:“启禀主上,有数百骷髅前来突袭,应出自阴觞山鬼渡门。” 她不由唏嘘,乔南寒果然厉害,竟然这么快就到了牧云野,而且来就来了,居然还主动出手。 果然艺高人胆大。 百羽晨淡然应了一声,嘱咐掩玉:“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瓷姐。” 听见他转身的动静,她虽有迟疑但仍旧唤住了他:“阿晨……” 他没有停步:“瓷姐放心,我不会伤害他们。” 她扬了声音:“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一瞬间的恍惚后,他才明白她在问什么,终是在门口停下,依旧没有转身:“正如栗郡所言,为你复明。” 白云缥缈如烟,人已没入陈年。她想,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曾经最弱小的百羽晨,已经深沉到让人捉摸不透了。 她轻叹一声,习惯性地捻出了絮银线,却在意料之外地没有得到小蓝的回应,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已经有意将絮银线收起了。 掩玉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小姑娘,两三步过来将她扶住,声音清脆如溪流:“姐姐可要四处走走?” 许久没被陌生人唤得如此亲切,山瓷有些不太适应,原本想让她换个称呼,但想了片刻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只好勉强应了下来:“你是牧云野的人?” “是,”听声音掩玉应是个寡言的姑娘,此时却继续道,“掩玉是只狐妖,原本在凡间一处深山随族人一同修炼,后来被仙人所擒送往诛灵谷,是主上将我救了出来。” 她微微一怔,有些明白了为何羽晨将掩玉放在自己身边,毕竟她们都是险些丧命在仙门的人。 过了半晌,她才似醒了神:“他经常会如此吗?” 掩玉不解,惑然问道:“姐姐说什么?” 一抬手,果然有云朵从手心晃过,酥酥痒痒的,她轻缓问道:“他是不是经常会从诛灵谷救人回来?” “盟主很少救凡人,救的大都是像掩玉一样的妖魔。”掩玉倒是只直肠子的狐,想了想竟有些忧伤地道,“若主上再厉害些就好了,这样狐族中被救出来的便不会只有我一个。” 如此说来,牧云野与仙界的恩怨怕是在这些年中愈积愈多了。 曾经对自己言听计从马首是瞻的兄弟处处与他为难作对,不知百羽暮是否会夜半醒来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