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寂静,养在深闺里的小姑娘,从不曾见过可怖的场面,现下却站在两具尸身前,轻而易举地指出线索。
靳濯元站起身来,饶是有些惊讶,仍不忘从容淡然地拿帨巾拭手。
“你是如何瞧出来的?”
陆芍往尸身那处挪动步子,愈靠近愈觉毛骨悚然。她两根指头,哆嗦着掀开盖在尸身上的白棉布。原本露出一角的衣袖,现在完整地落入陆芍眼底。
她本来尚有些拿不定主意,以指腹捻过布料上的经纬后,却是一口咬定:“他们就是打余州来的。厂督你瞧,虽说各地的棉布差异不大,但是余州房台县有个曹娘子,她弹得棉花极为纯熟,织布尤为精软,余州许多冬衣大多出自她手。且撇开棉花不论,光从这挺括的棉布,也能瞧出些门道来。”
靳濯元抬了抬眉,这小丫头平日里惧他怕他,说话也是软语轻声,甚至有时还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今日说了一连串的话,说话时,那双乌溜溜的眸子泛着活俏,竟比往常还要明丽几分。
陆芍将话顿在这儿,自然是想靳濯元追问她。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总是盼着旁人夸她赞她,陆芍也不例外。
其实话说到此处,靳濯元大致知晓判断的依据,饶是如此,还是顺着陆芍的小心思,继续问道:“甚么门道?”
陆芍笑意更深,仿佛要将浑身的本事都倾泻出来:“棉布花色繁多,大井纹、棋局纹[1]各类都有。但是余州出仕和商贸之风并行,为求金玉满堂,蛟龙暗样盛行,意为蛟龙得水,这也是余州特有的棉织。”
靳濯元确实没料到她懂得这般多:“可见呆在咱家身侧竟是淹没了一身学识。”
陆芍抿了抿嘴,垂下眸子,敛起眼底的熠熠的碎芒:“先前祖母经营过绣房,既是刺绣的手艺,自然要跟布料打交道。可惜我那时顽劣,祖母的手艺只学了三四分,现下也只是班门弄斧,正巧教我歪打正着罢了。”
顽劣?
他实难想象,这丫头瞧着乖顺,顽劣起来又会是怎么一副模样。
不过,说起余州。
靳濯元掌心微敛,眸色晦暗不明。
他对顺州没有多大反应,只是一提‘余州’和‘俞灏’,一些陈年旧事铺天盖地地裹挟而来,他的面色几近煞白,袖袍下的指骨也逐渐泛出青白之色。
陆芍察觉到他神情的变化,生怕他像先前一样浑身不适,心里头关切,上前捂住他的手。
他的手僵冷,不带温度力道又大。陆芍掰了好一会,才将小手塞了进去,忧心地唤道:“厂督,你怎么了?”
诚顺对掌印的病因也是一知半解,想不出余州这地同掌印有甚么关联。
余温从掌心传来,靳濯元意识回笼,很快恢复如常:“没事了。回府吧。”
回府马车上,陆芍同他并肩而坐。她的手不算太暖,却也比靳濯元好上许多,柔软的手合在一块儿,像只小暖炉被靳濯元拢在掌心。
对那些体弱的人,陆芍总是油然生出同情心。她知道厂督这幅模样,并非身子出了问题,否则满京遍地医官,加之大内的太医,总也不至查不出病因。
左思右想,大抵还是心结所致。
陆芍侧首去瞧他,他的肌肤是泛着玉泽的瓷白,纵然阖眼敛起气性,周身也弥漫着落落穆穆的疏淡。
这样只手遮天、玉食华衣的人,若有郁结,又会是甚么呢?
*
三通鼓后,朝参官分列两侧,直至钟鼓司敲鼓响钟,文武官员才从左右掖门而入。
近几日雪雨连日,汴州还好,稍往北的地方,人畜冻死不计其数。
临近年末,再往后便是除夕正月,原本正是要置办年货、筹备除旧的时候,农户突临灾害,来势汹涌的风雪,将一年到头的喜庆都淹埋在厚厚的雪堆里。
魏辞原想差都察院的人勘察赈灾,一问都御史俞灏,俞灏倒是推荐了一人,正是新上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廖淮。
“廖大人做事刚直缜密,臣以为差遣廖大人前去,另着巡按御史和灾地按察司齐力勘察,定能安抚流民,平定慌乱。”
这次赈灾是立功的好机会,廖淮年轻上进,俞灏妄想拉拢,自然不想将这美差让于别人。
有俞灏举荐,魏辞也算是安心。
俞灏为官多载,虽是先帝跟前的老人,却也不像那些旧臣一般依仗着自己的威望给自己下脸色。
魏辞觉得他能堪重用的,举荐的人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正是要颁布口谕,一直站在一侧听政的靳濯元开口说了话。
“都察院大事奏裁、小事立断,事多得很。哪有功夫去灾地勘察。”
话音甫落,底下的人窃窃议论起来。
“不知俞大人哪里得罪了他,到手的美差竟被他中道拦断。”
站在一旁的文官挤眉弄眼,示意他少说些:“吴大人的事你忘了?不过是依常谏言献策,现在落到诏狱去了。你可不知,吴府上下哭得肝肠寸断,这往后恐怕是有受不尽的苦咯。”
靳濯元淡然地扫了一眼,抬手指了指队列末端:“赈灾一事,就着周景去吧。”
周景官至都给事中,不过七品。原先哪里轮得上七品官员在乾清门露面,不过是朝纲积弊,无人去管这一条例,后来凡是京官,都可参加其中。
朝中大臣心里明白,给事中和都察院互不隶属,三品以下官员由吏部考校,给事中却由圣上直接考察。是以都给事中品阶虽低,却是个令百官忌惮,握有实权的,就连都察院都不能干涉他们监察。
靳濯元抬周景压俞灏,显然是要让都察院和给事中相互制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