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凤主回巢。
景阳宫一改沈浓绮死前的颓败、冷情,重新变回了她最喜欢的样子。
随处可见的成灰、房梁上的蜘蛛网,庭院中积年累月的发臭淤泥与枯叶,都消失不见。
眼前的宫殿放眼望去,层叠的假山与小池错落相间,金钉朱户,画栋雕薨,真真是光闪闪贝阙珠宫,齐臻臻碧瓦朱甍。
院中移植了各色各样的名贵珍株,冬末也能花香扑鼻。含笑的宫婢站了满地,皆等着她召唤。
沈浓绮重生回了卫国公府权势盛极之时。
回到熟悉的地方,她精神彻底松懈了下来,任由着宫婢们摆弄。
玉盆净手,缎巾洁面,沐浴拭身,焚香更衣。
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戌时二刻。
她斜斜歪在塌上,如瀑的青丝垂在腰间,只一根绸带松松系着,脸颊还带了几丝出浴的酡红,染得艳光十足的面容多了几分娇憨。
“娘娘受伤这半日都没怎么进食,这样下去可怎么行?哪怕再没有胃口,也尝块点心垫垫吧?”袖竹心中着急,捻起块马蹄糕递了过来。
沈浓绮兴趣缺缺地摇了摇头,肚腹早就被满腹的心事胀饱了,哪里还吃得下去?沐浴后身体的乏累虽有所缓解,心中的波澜却还久久不能平息。
她抬眸透过窗橼望向殿门口,“替本宫栉发更衣,今晚未必就能安生。”
果然,才刚换好衣装。殿门口就踏入一明黄的瘦弱身影,宫人高喊一声,“皇上驾到。”
刘元基脚步匆匆,身后还跟着太医院院首张宾的药童,药童手中提了个药屉。
见沈浓绮起身屈膝迎驾,刘元基立即迎上来扶她,一脸的深情款款,“皇后现在可觉着好些了?”又懊悔道,“若不是首辅让朕去太师府听训,朕原该陪你一同回宫的。”
沈浓绮拧过身子,不着痕迹避过了他的指尖。
她身上其实好的很,却摇头说,“不好。臣妾还是觉得头昏脑涨,浑身乏力。”
刘元基满眼心疼,引她去坐下,“方才张太医派人来禀告,说你淤阻脑络,筋脉震伤,有碍肌理, 定要好好调理,不可轻视。”
“闻此朕连晚膳都顾不上吃,先跑去御药房,眼睁睁看着药煎好,立马就帮送了过来。”
说罢,药童提着药屉上前,打开木隔板,屉中的陶罐下头烘着几块烧得火红的银丝碳,罐中滚烫的药汁还未倒出。
这药自然还是被刘元基下了软骨散的。
皇后坠马就算没有外伤,也有内伤,只要需要诊治喝药,便总有能下软骨散的时机。
坠马眼看已被查出了蛛丝马迹,若是不成此良机将软骨散洒下,岂不是聋子听戏——白费功夫?
刘元基眼中的狠辣一闪而过,亲将陶罐中的药,倒在了屉中备着的一个白瓷碗中,温言诱哄道, “眼下药性正好,皇后快趁热喝了,病也能好好得快些。”
沈浓绮盯着眼前黑黢黢的中药,鸦羽般的眼睫轻颤一下,并未出声。
刘元基一面轻声安抚,一面将药碗凑过来了几分,“知道皇后最是怕苦,无妨,朕早就命人给你备了冰糖解苦。”
那股熟悉的药酸味,窜入沈浓绮秀挺的鼻尖,她用闻的都知道,这药中还是有猫腻。
她身无大碍,却说有恙,本就是让刘元基肆机下毒,如此以身犯险,才好令他麻痹大意,揪出他的错处来。
可他真如此行事,她却只觉得悲凉。
刘元基瞧出她似在出神,顿在半空中端药的手微颤了颤,生怕她已觉出蹊跷,放低声音道,“再过一阵,便是太后寿辰,后宫万事皆需要皇后打理,皇后还是要将身体当回事儿才是,朕还盼着皇后分忧呢……”
沈浓绮这才抬头瞧着他,她很想问问刘元基:为何设计构陷,令她的父兄惨死沙场?
为何哄骗她弟弟受遍刑罚?
为何要将她软禁,而不是一刀杀了她?
刘元基见她神色愈发怪异,心中忐忑不已,干脆将汤勺朝她嘴边递来,带了几□□哄的意味,“来,朕亲自喂你。”
皇后娇矜使小性子,皇上温柔体贴地安抚宽慰。
不论是谁看了,都是帝后相协、岁月静好的美好景象。
“来,皇后,张嘴。”
毒药近在唇边,沈浓绮白着脸别过身子,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刘元基并未得逞,以至于眉头不经意皱了皱,可却并未放弃,寻了更好的借口,虎着脸轻声道,“就是因为不遵医嘱喝药,这才犯了咳疾,皇后可不能如此任性了。”
说罢,又将汤勺送了过来。
沈浓绮的指尖攥着袖摆,心中恨得几乎滴血,抬眸幽怨道,“皇上怎能如此对待臣妾?”
刘元基心脏漏跳一拍,举着汤勺的手顿住。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沈浓绮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浮现出几丝娇态,微撅了撅嘴,轻嗔道,“皇上对臣妾果然是不上心的!皇上何时见臣妾用过这般普通的瓷碗用药?”
“臣妾平日用的琉璃牡丹凤尾盏呢?”
“且这药如此烫嘴,皇上也不知道先帮臣妾试试药温。”
沈浓绮本就生得国色天香,仙姿玉貌,又自小严格按照着皇后的礼训娇养长大,向来端庄雍容,自持矜重,极少展露过如此娇态。
眼下她眉尖微蹙,咬着花瓣般的嘴唇,眼眸落光,病中略带娇柔之态,便如春花拂面,满屋馨香。
刘元基一时竟看呆了,端着釉白万福瓷碗的手,撤了回来。
他知道沈浓绮生下来便是天之娇女,却没料到,她饶是身在病重,却还能不忘挑剔乘药汁碗盏的成色。
是他手中的釉白万福瓷碗,配不上她这金枝玉叶么?
呵,他原本也只是个出身苦寒之地的藩王之子,论理是娶不了这般养尊处优的天之贵女的!
刘元基的眼中闪过一丝嘲弄。
到底是他多虑了,如此不经世事,未受风霜,心思单纯的富贵花,又怎会察觉到他下软骨散暗害她之事呢?
只可惜了,生得这般貌美,却偏偏是沈家女。
刘元基原是要亲眼盯着她服药下去才好,此时却莫名安心了,甚至懊恼,居然能因沈家女的娇嗔而心神荡漾,片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怪朕关心过甚,倒是疏忽了这点。”刘元基笑得春风拂面,将釉白瓷碗置在了床边的小叶紫檀雕花置架上。“这药汁是烫嘴了些,待会儿再喝也无妨。你今日劳累了,喝过药先好生歇着。
朕不能久待,方才太师送给朕许多地志书用以巩固,朕先去挑灯夜战,改日再来看你。”
“你们定要好好服侍皇后服药,若是出了差池,朕唯你们是问。”
刘元基不忘营造帝后恩爱、比翼连枝的假象,转头冷声朝身后的仆婢道。
他的眼神不露痕迹,朝其中一个婢女点了点。
沈浓绮瞧他撩袍起身,抬腿便要朝殿外走去,她蓦然问道,“你不累么?”
装得对她情深似海,温情脉脉,你不累么?
分明嫌弃她至极,每日都想着如何置她沈家于死地,却能如此虚与委蛇,在她身前扮演好夫君,你不累么?
刘元基停了脚步,脑中正杂乱着,丝毫未察觉沈浓绮称谓上,及语气上的变化,“先帝在世时,常道九五之尊理应勤政爱民,况且朕向来龙体康健,皇后不必担心。”
话音刚落,沈浓绮便瞧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层层珠帘后。
重活一世,沈浓绮才愈发觉得可笑。
多么孝悌忠信,厉志贞亮的一副君子面孔啊?
前世,沈浓绮不就是被他这副道貌岸然的模样骗了么?她不知人心险恶,错把豺狼当良人,以夫为纲处处体贴,甚至倾卫国公府之力,在朝堂上处处维护刘元基。
谁知这碗良药,实则是毒药。
眼前笑意盈盈的夫君,其实是阎王殿里张着獠牙的夜叉。
从始至终,刘元基对她只有利用而已。
“娘娘,皇上对您可真好,方才临走时,还特意交待奴婢,待您喝了药,定要喝些银耳蜂蜜梨汤,冲冲嘴里的苦味呢。”
“谁说不是呢,奴婢这才知道,何为只羡鸳鸯不羡仙!”
耳边传来的话语,打断了沈浓绮的思绪。
沈浓绮不置可否,只先寻了个由头,将屋内的闲杂人等,连同刘元基的眼线,都赶了出去。
弄琴依命将门闩上,踱步至床前,将汤药倒在了琉璃牡丹凤尾盏,又吹了吹,才递到沈浓绮嘴边,“娘娘快趁热喝了吧,若是凉了,药效减弱便不好了。”
事关重大,若无十足的把握,沈浓绮并不想将二人牵扯其中。
她微摇了摇头,“这药闻着就苦,本宫喝不下去。”
袖竹性子急些,“中药哪儿有不苦的?娘娘不喝药,凤体怎能痊愈呢?若耽搁了,今后落下病根可如何是好?若是皇上知道便不好了。”
最后一句话倒是说对了,她宫中眼线繁多,这药味又如此重,倒在庭院中浇花、洒水都会有人察觉,若她不喝,难免时候就会露出马脚。
最好是再寻副安神药来偷梁换柱饮下,这才是上上之策。
可太医院院首张宾又是刘元基的人,她实在不好去寻其他的太医开方……沈浓绮眉头微蹙,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沈浓绮一时没了主意,猝然扭头,便撇见了床头那枚通体碧绿的凤飞玉佩。
这枚凤飞玉佩,乃是在她襁褓时,先帝厚赐的,她自小戴在身上从不离身。
前世她亡故后,这玉佩落入了另一男子手中,那男子将其视若珍宝,夜夜对着她的画像,擦拭摩梭。
思及此人,她莫名宽心了些,“过两日,你们去请一个人来,替本宫把脉。”
“他开出的方子,不苦。”
“何人?”
沈浓绮的脑中,由无数的记忆碎片,逐渐拼凑出张剑眉星眸,面冠如玉的男人脸庞。
她眉间微动,抬起指间,拈绕了绕黑锦缎般柔顺的秀发,轻轻吐出几个字,
“当朝首辅,周沛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