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浓绮一改往日柔弱的模样,着了件一身红色的贴身骑装,发髻高高绾起,将平日里掩藏在宫裙下凹凸有致的身形,展露得一览无遗,脚下的羊皮靴更是衬得她英气无比,此刻正英姿飒爽、落落大方站在厅中。
沈浓绮嘴角上扬,眉眼却是冷的,一丝笑意也无,“怎么?莫非皇上希望臣妾受伤?”
刘元基呆楞半瞬,眼中的阴鸷转瞬即逝,紧接着围着沈浓绮转了一圈,似是在确认她无事,紧接换上一副大喜过望的神色,“皇后当真无事!真真是万幸!你是不知,朕方才听闻你坠马的消息有多焦心。”
“幸好你无事,否则…否则你让朕一人,可怎么独自在这世间活下去?!”
沈浓绮心中冷笑一声,这演技未免也太好,装得未免也太像了。
难怪能骗得过她,骗得过卫国公府,骗得过天下百姓。
也是,若非如此,她卫国公府又怎会安心在旁君侧辅佐江山?
毕竟,当初得知沈浓绮嫁的人是刘元基,沈母确是万分不愿的。
沈家是何等门第?先祖乃“开国五虎”之一,是军功赫赫的公爵人家。沈家绵延百年,在军中本就威望颇高,卫国公沈嵘又跟着先帝四处征战,几次三番救先帝于水火之中,深受先帝倚重,才得以手握虎符,可调千军万马。
如此忠心得力、又无二心的权臣,先帝自然是要拉拢,所以沈浓绮五岁时,便被先帝钦点为太子妃。
彼时太子未定,太子妃却先点,沈家一时风头无两!
而那时的刘元基,仅是个龟缩在穷乡僻壤的雍州,提心吊胆活着的窝囊藩王。
若是再往上倒三代,藩王倒还算是个偏居一隅的富贵闲职,可先帝历经七龙夺嫡,早就是铁血铁心肠,对藩王忌惮颇深。
如今的藩王,不仅俸禄微薄、缺衣少穿,就连坐行起卧都处处有人监视,不得随意走出属地,否则便是谋逆大罪。
刘元基早年丧父,与寡母处处受制,几经磨难才活了下来,没有什么功夫识字读书,亦对皇家礼教全然不知。
刘元基说得好听些,是藩王子弟,说得不好听些,便是比富户乡绅家的子弟都不如。
一个是天之娇女,一个是落魄藩王,实在是八竿子都打不着两个人。
可谁能料到,先帝两个亲子皆早年夭折呢?
皇位后继无人,先帝这才在宗室子弟中,过继了毫无根基,瞧着又老实敦厚的刘元基做太子。
于是,刘元基从一个目不识丁,出身苦寒之地的藩王,摇身一变,端坐在了擎天京城的皇座旁,黄袍加身,成了太子。
“皇后现在感受如何?身上可有哪儿痛么?”刘元基关切问道。
“臣妾身上倒是未有伤痕,只不过方才在马上翻腾扯着缰绳,许是用力过度,觉得肩背有些疼,所以方才未起身迎驾。”
沈浓绮瞥见刘元基身后带着的小太监,还捧了碗药,她嘶了一声,“臣妾觉得自己伤得不严重,就先让太医去诊治伤兵了,太医并未给臣妾诊过脉,也没开药方……
那皇上这药是怎么来的?莫非皇上未卜先知,知道臣妾今日要受伤,所以早早备药了不成?”
刘元基眸中闪过慌乱,可又很快恢复镇定,一副情深的模样道,“想来定是朕与皇后心有灵犀。
今日朕本是在勤政殿听训导的,但忽然觉得心跳加速,头痛不止,觉得这并非什么吉兆,忽然想起你今日出宫试驾了,实在担心你有个三长两短,干脆出宫来看看你,谁曾想半道上,你坠马的消息就传来了。
至于这药,是朕路上命人熬了,给你安神用的。”
什么安神药,分明就是下了软骨散的毒药!
“那本宫倒要多谢皇上如此费心了。”
“什么费心不费心的,这些本就是朕应当做的。方才皇后不是说肩背疼,想来是经脉撕扯到了,待回了宫,朕命人给你好好按按,调理一番。”
门外,周沛胥已经站了有一阵,靛青色衣袍下的手掌,松了又攥紧,攥紧了又放松。
厅内的二人明明已经成亲半年有余了,夫妻相谐,过得蜜里调油。
他一个外人却如此在意,着实有些可笑。
刘元基能识得她的好,他应该为她感到开心的。
周沛胥将脑中的烦躁不安赶去,终于踏入厅中,拱手道,“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刘元基未曾想到周沛胥也在,心中咯噔一下,今日计划有了变数,莫非是因为他?
刘元基心中狐疑,面上却恭敬十足,站正颔首道,“先生好。”
先帝遗训,刘元基登基前五年,由首辅周沛胥摄政监国,且身有管教新帝之责。
所以,刘元基反而要向周沛胥问好请安。
刘元基虽被周沛胥处处压一头,但也知自己目前根基不稳,只能卧薪尝胆,已期今后。
周沛胥也不是那般妄图一手遮天,挟势弄权之人,
所以一个刻意忍让,一个秉公办事,二人平日里,面子上倒也过得去。
周沛胥微微颔首,表示回应,紧接着,摆起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
“方才娘娘坠马一事,想来陛下已经知道了。眼下事情查得有些眉目,让仵作上前细说吧。”
“回各位主子的话,小的从马尸身上验出了麻根草。麻根草原本性温,可用救命治人,可若是与云杉花混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毒药,能致使精神错乱,狂躁亢奋,这马今日如此,定是中了毒才会如此。根据小的推断,下毒时间应是今日清晨,亲去马厩查看过马粪,确在里头寻出了麻根草和云杉花的残渣。”
“各位主子,这汗血宝马,一直是由专人喂养,刚才事发之后,小的去马厩拿人,发现那两名喂养宝马的小厮,现在已经不知踪迹,想来是心中有鬼,逃命去了。”
刘元基闻言眸光一暗,没想到事情不仅没成,反而出了岔子,若是任由他们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说不定还真能牵扯到自己头上。
当朝皇帝,平日里装的情深似海,背地里却暗害皇后?
此事若是真被捅出,那他定是要写进史书,遗臭万年的。
不说卫国公府要生吞活剥了他,估计眼前最重道统的周沛胥,就第一个不肯放过他!
刘元基隐下担忧,然后气沉丹田,将桌子一拍,义愤填膺道,“岂有此理?!皇后乃朕枕边之人,那贼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暗害朕的发妻?!传朕指令,派五城兵马司全部去追,朕定要那贼人人头落地,九族全都流放,发配到蜀地去放牧!”
仵作与校场督统,磕头应是,然后脸色怪异着退下去了。
厅中落针可闻,仆婢们蓦然间都齐齐低头,眸光流转间,彼此传递着眼色。
刘元基觉察出了气氛怪异,却不知是为何。
此时周沛胥轻叹一声,一板一眼道,“蜀地多山地丘陵,无牧可放。”
“看来蒋太师给皇上讲的《地物志》,皇上并未好好听。待会儿微臣正好要路过太师府,皇上索性与臣一起,去寻太师补补课吧,”
周沛胥深感头疼,只觉得先帝临终前派给他的任务,着实无比艰巨。
若不是先帝临终托付,若不是刘元基乃当今皇上,若不是他偏偏是沈浓绮的夫君,他定然不会费心,去雕琢这么块朽木。
不仅有这样的学生觉得丢脸。
有这样的夫君,沈浓绮更是觉得丢脸丢到了极致。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此生与刘元基再无半分牵连。
许是前世瞎了眼,才觉得刘元基什么都好。
“是,先生。”
周围人都尴尬,偏刘元基自己不觉得,大剌剌地点头应是,没觉得半分不便。
在刘元基看来,朝中贤臣良将众多,只要用人得当,总有人在身旁分析利弊,他不过只需坐在龙椅上,抓起玉玺拿个主意罢了。
至于蜀地适不适合放牧,又有什么要紧?
“既然事情有了眉目,二位又有要事要办,那本宫便先行回宫了。”
沈浓绮只觉得头皮发麻,一刻也不想再和刘元基待下去,说罢抬腿便行了出去。
“皇后慢些,朕送送你。”
刘元基自以为体贴,一直护送跟到凤辇前,沈浓绮只能一脸木然着,强撑着跟他说了些客套话糊弄过去。
好不容易,正要上凤鸾车驾之际,突发了个小意外。
上车架前,脚下踩的踏凳没了。
“娘娘,方才伤员众多,需要地方休息,当时木板床铺都不够,奴婢见那踏凳又宽又阔,便让人先搬去用了。不如娘娘稍候,奴婢现在去搬回来。”
刘元基大手一挥,“腾来挪去多麻烦。不就是踏凳么?!”
“朕便是皇后的踏凳!”
说罢,竟真撩起龙袍,单膝跪在地上,以手做凳,想撑沈浓绮上车架。
不得不说,这深情温柔的模样,若不是沈浓绮重生过一次,她差点就信了。
沈浓绮捂着胸口,佯装为难,“皇上,如此不好吧?皇上乃万尊之躯,哪儿能为了臣妾如此屈就。”
刘元基只当她是感动到了,“有什么不好的,丈夫对妻子本就该如此!”
“那……便有劳皇上了。”
那……她便不客气了。
沈浓绮先是前脚踩空,狠踏在了刘元基的膝盖骨上,紧接着抬腿上车之际,又向后揣了刘元基的脸一脚。
直到上了凤辇,才回头惊呼,“哎呀,臣妾方才落马,至今都昏昏沉沉的,也没个轻重,没有伤着皇上吧?”
刘元基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得强撑着脸面,忙用右手捂着脸,别过身去,“没有,没有,朕无事,皇后先安心回宫吧。”
该死,她素来温婉,瞧着又身量小小,怎得脚力这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