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昭问她识得自己吗。
识得么,自然是识得的。沈灵霜脑中忍不住浮现前世雪中初见时郎君射艺超群的场景,她强忍着摇摇头,“郎君何出此言?”
赵元昭轻笑一声反问她,“那娘子何故盯着我看了这半晌儿?”
他自幼长于宫禁,少时又随生父被流放幽禁多年,对旁人目光最是敏感,自是不可能看错,若非察觉此人目光里并无恶意贪婪,他早就吩咐暗卫将此人丢出去。
赵元昭的视线在她低调不失奢华的衣料环佩上一闪而过,轻而易举判断出这是位出身士族,家族颇有底蕴的女子。
他挑了挑眉,此人好似真的有些眼熟,可惜面纱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面容,没法断言。
“这位郎君,你怎么说话呢!”阿春不满嘟囔。
同样没想到他将话说的这么直白,沈灵霜在他大大方方的目光里如芒在背,不知该怎么解释。难不成要说自己前世便识得他,好不容易重见故人,很想再道一声谢?那怕是要被当做发了失心疯,在胡言乱语。
无言以对,她挪动几步,打算想站到廊下去离赵元昭远些。
徐家铺地用的是青砖,青砖烧制的火候不够,日晒雨淋有了年头就会不明显的翘起,沈灵霜满腔心事,一个不察——整个人直直花圃里栽倒!
阿春没抓住她,“娘子小心!”
花圃里栽种的是各式药植,奇形怪状,生着黑黢黢的扎手尖刺的不在少数。可想而知,若是不小心摔倒在其上,一定会皮开肉绽。
沈灵霜心跳如鼓。
可下一瞬,冰滑的丝绸擦过她的脸颊,带来淡淡的青桂气息,她只觉得腰身一紧,就在对方后退卸力的同时被重力攘得歪倒,不得不贴在郎君胸前,再反应过来时呼吸一窒,整个人都懵住了。
阿春,推门而出的徐氏父女和院里忙忙碌碌的药僮学徒也齐刷刷愣住。
目光所及之处,庑廊漏下细碎光影,郎君俯身揽住女郎腰身,目光微怔,女郎似乎吓得丢了魂,乖巧静驯地缩在郎君怀中一动不动,露出的一点耳尖都红透。
两人挨得不能再近,近得沈灵霜甚至能看见赵元昭眼睫投下的淡淡青影。
眼见两道弧度好看的青影轻轻扇动一下,她反应过来,撑着手慌乱后退几步,从赵元昭怀中逃开,装模作样地整理衣裙,尽量忽略掉被腰后被扶着的地方隐隐发烫的感觉。
少女深深福身,绷着脸气息微促,“多谢郎君伸出援手。”
赵元昭手中还残留着温热柔韧的触感,他皱了皱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古怪地看了那面容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子一眼。
反倒是反应过来的阿春怒火冲头,拦到自家女郎身前,颤着唇说不出话。
这人,这人分明就是在故意调戏她家娘子!先是言语狎昵,又趁机动手动脚,生的那般俊秀的皮相,怎地尽干下流事!
沈灵霜按住婢女的手,冲她摇了摇头。阿春张了张嘴想辩驳,最后还是气呼呼地憋住到嘴边的质问。
小院里有种微妙的尴尬。
徐贞湘咳了一下,故意晃了晃手。
赵元昭看清她手中的瓷瓶,上前接过后眉眼都舒展开,“这便是解毒的药丸?”
徐朝隐捋着胡须洋洋得意,“这两月我与贞湘踏遍名山大川,好不容易……小郎的母妃,啊不,母亲定然有救……”
解毒?沈灵霜竖起耳朵。
脑中灵光一闪,零碎的记忆飞快拼合,她终于想起曾隐约听闻过的,关于杨贤妃之死的零碎传言。
据说在女帝鸩杀怀恭太子时,连带着对当今圣人——也就是彼时的宋王也心存杀意,是杨贤妃抢着替夫君饮下毒酒,百般求情辩驳,才保住了宋王的性命。可杨贤妃自那之后就伤了根底,残毒多年未解,所以才会在陛下登基后不久就很快离世。
所以……沈灵霜盯住那只被修长如玉的手指里紧紧攥住的瓷瓶,忽而生出一个疑问:既然杨贤妃已经有药可救,为何前世还会落得一尸两命的下场?
难不成是这药出了问题?
不可能,徐氏父女医术卓然,从不夸口,他们说能解毒,定然会有奇效。
那就是……电光石火间,沈灵霜有了一个大胆离奇的揣测——这药,没被用上?
可是,又有什么人能阻止赵元昭将救命的药拿给他的母妃?
无数疑问纷至沓来。
沈灵霜略略出了下神,就见赵元昭已经与徐氏父女话别离去。
要告诉赵元昭这药可能送不到杨贤妃手上吗?沈灵霜心头一紧,蠢蠢欲动,可两人无亲无故,甚至刚刚有了误会,自己又该用怎样的身份,怎样的言语打动他。
可若是不提醒一二,坐视旧事重演,她又怎么对得起赵元昭前世对自己伸来的援手。
眼睁睁看着那道清长身影迫不及待地离去,擦肩而过的刹那,女郎鼓足勇气伸手扯住对方袖角,在赵元昭疑惑不解的视线里,紧张挤出一句,“药材珍贵难得,还望郎君用前千万要仔细小心些。”
她紧张极了,生怕赵元昭不信,亦或是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误了大事。
赵元昭一怔,余光里看见拉住他衣角的白皙柔荑不自在地蜷缩着,甚至紧张地微微颤抖。
他认真看沈灵霜一眼,温声道了句谢。
沈灵霜连忙慌乱地松开手,摩挲过郎君衣料的指尖残留些异样触感,勾得她心里生出莫名的怅然愁绪。
此一去,他们大约不会有再见机会了,这一世缘尽于此,希望她刚才的告诫能被记住,能让他的阿娘改变前世的结局,也不枉她重来一回。
沈灵霜轻轻眨了眨眼,努力遏制住自己的心绪收回视线,走到徐氏父女面前,正要开口说明来意。
一个僮仆从中堂跑出来,边跑边尖叫:“着火了!着火了!快来救火啊!”
沈灵霜猛地回头,入目便是院落西北角冒出的滚滚黑烟,熊熊大火呼吸间舔.舐上檐角,噼啪噼啪,仿佛长了眼似的窜进药舍。
“着火了?”
“是西厢房药舍!”
“快救火!快快快!火浣布放哪了!”
院里登时乱成一团。
着火的是药舍,连沈灵霜这个外行人都知道那些药材是徐氏父女的命根子!
眼见徐朝隐捂着心口哎呦,徐贞湘满脸焦急地招呼药童仆妇提水救火再顾不得她。被冷落在原地的沈灵霜攥紧十指,帷帽垂落轻纱遮住的脸庞骤然失色。
“娘子,我们先出去吧?”
阿春没有记忆,自然没有什么包袱,扶住自家娘子的手,紧张询问道。
沈灵霜点了点头,脚下却像是坠了千斤重的巨石,怎么都迈不开步子。
穿过西厢房夹道,与大火近在咫尺时,她脑海还在不断浮现前世临死时的那场大火。
同样是不知从何而起的火光只片刻就燃成熊熊大火,如饕鬄凶兽,将整座静心台吞吃下肚。那般滚烫、灼热、漆黑的浓烟呛得肺里生疼,烫得肌肤要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