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摇光公主萧佑銮,名传四方,在百姓口中是美名,在百官眼里则是恶名。
先帝至道七年,也就是二十八年前,大周东南境连绵暴雨,工部督建维护的堤坝在一个月内接连冲毁,河流改道,洪水泛滥。其中尤以淮南路受灾最重。当年秋收,大周二十八路州府中,淮河水位暴涨,淮南路万亩良田被淹,颗粒无收。
次年,朝廷赈灾粮款下拨,还未抵达东境,钱粮款项就被尽数掉包,户部刑部联合调查,结果却不了了之。后淮北大雨六十日,因地势较高,山洪大水归入淮河,流往淮南路。
当年,淮南路十七个郡城陷于大水,房屋尽数损毁,五千余人溺毙。淮南路转运使年底述职上报,五郡灾害严重、似有反意。
再次年,淮南路饿死者以万数,瘟疫横行,民不聊生。百姓被逼到绝路,流民饿汉揭竿而起。叛军闯入州府衙门杀了州官,淮南路至此,全境皆反。
至道十年,先太子领军平叛,在淮南路中了叛军流矢,不治身亡,先帝大恸病倒。是年六月初六,京师彩霞漫天。当日夜里,北斗第七星摇光星骤亮,星尾分出流光降世,贵妃于此时诞下公主。
司天台与护国寺联合占卜上报,言皇女不凡,实为破军将星临世,先帝大喜,病乃愈。
一月后,东境奏报,叛军首领于贵妃产子当日突发恶疾病倒,叛军群龙无首,各自为政争权。不出三月,朝廷大军击溃乱军主力,淮南路叛乱平息。
先帝由此极为宠爱这个女儿。当年改年号崇光,为女儿赐名萧佑銮,寓意将星护金銮,封摇光公主。其后力排众议,逾制将淮南一整路作为摇光公主的封国。
崇光十二年,摇光公主十二岁。这十二年里,公主几乎足不出皇城,君子六艺,诗书经略,都有各派高人传授。平日里先帝更是将她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所授课业先生无不对公主交口称赞。
摇光公主十二岁那年,上表自请辞京亲往封地。小小的孩童站在暗沉恢弘的朝堂之上,语言稚嫩天真,面上却认真笃定。
“每岁述职,大周二十八路州道,独缺我淮南一路。每三年选官调任,淮南路任职官员不是失联便是考绩下等、碌碌无为……
现如今,淮南路成我国中乱土,士大夫对此地避之不及,朝廷更是无力掌控。摇光忝为皇室中人,淮南路又是父皇赐予我的封国,儿臣不才,恳请父皇恩准,亲往治理!”
小小孩童,大言不惭。群臣面上赞叹,心中却是嗤之以鼻。皇室之人,再是神童聪慧,这名声也要大打折扣。稚龄小儿,真让她去了,岂不显得满朝文武无能么?
再说了,淮南路虽名为公主封地,实则还是朝廷掌管。如今盗匪横行,破败穷困,暂时挤不出油水不好下口,但这偌大的一路之地,谁又舍得送到小儿手里?
眼见皇帝含笑不语,出言的官员也只是避重就轻,夸赞说些公主仁孝懂大义的空话,实则并不当真。
小女孩急了,“父皇总说我年幼,想要辅国安政,还需多学多看。但儿臣学了这么些年都只是空谈,如今想为国效力,淮南路又是儿臣封国,因何不可?”
见女儿认真急切的样子,皇帝心中好笑,又不愿直白拂了她的一片孝心,转头问道:“季相以为如何?”
老丞相季和章站在文官之首,一直没有出声。被皇帝点名了才出列躬身道:“淮南路自至道年间水灾和叛乱后,已过十二年,境内府衙颓败,百废待兴,至今未有起色。我泱泱大周,自不能放任不管。但如今北地边疆不太安稳,南面又有倭寇犯境,荆湖两路气候不稳,恐对秋收有碍,事有轻重缓急,还请陛下三思。”
季相开口了,百官也安静下来了。
是啊,别说南北两边的兵权,就是荆湖那么多富庶之地,哪一个抓到手里不比淮南路强?再说了,淮南路官制已经瘫痪,本就缺人,这时候出言挤兑小公主,万一陛下误解,点了自己去淮南,朝廷如今分不出精力,没有护军光杆子上任,只怕跟前几任一样命都要丢在那里。
几个心思不纯的官员偷偷看了季相一眼。还是老丞相稳重,十几年都没人拿下的淮南路,这小女娃能有什么本事,凭她那吹出来的将星转世身份吗?
“摇光公主一片孝心,再则淮南路实是公主封国,就连淮南首府也于崇光元年被陛下金口更名为摇光城。老臣听凭陛下定夺。”
小公主紧跟着季相的话点点头,眼巴巴看向金銮殿上。皇帝闻言有些恍惚,想到了当初司天台的进言。
摇光,破军星宿啊。
大周建国几百年,如今暮气沉沉,他也想过图强奋进,但连接成网,交织成布的世家官员,牵连包裹着整座皇城,密不透风,压得他透不过气又习以为常。摇光,这个被他拉出来当成祥瑞、向百官强调昭示皇权天授的女儿,难道真的能带来些许不同?
再差也不过如此了。皇帝心中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期许,同意了女儿的谏言。
淮南路先前被水灾和叛军洗劫过一通,十二年来越发破败,民生凋敝,人口不足叛乱前的十分之一。摇光公主持皇帝亲笔诏令到了封国,直接推翻原有官制,淮南路各州郡不再向朝廷述职,而是集中到淮南首府,再由公主府汇总后转呈朝廷。
官制重建后,公主以私库做抵押,用十多年积攒的全部身家向朝廷抵押,免了淮南路五年的兵税杂役。随后又以国主名义颁诏,安抚百姓,重垦良田,继而兴修水利,重建州城。
六年后,萧佑銮十八岁返回京师之时,淮南路一年赋税已超两广总和。公主车驾所过之处,州郡百姓自发相送,行百里而不舍。
萧佑銮回京后,将述职奏章上呈先帝。先帝看着女儿六年来的作为,和淮南路目前的繁荣盛景,欣慰不已。就在先帝一片慈父之心,欲亲自为长女择婿时,摇光公主上书恳请改革,实施变法。
萧佑銮至今还记得,先帝将她的奏折留中不发,沉默端坐于龙椅上的样子。
昏暗的殿中没有旁人,已至暮年的帝王须发花白,双目反射着殿中烛光,犹如一头蛰伏的雄狮,被唤醒了胸中野望。
“……我大周二百年绵延至今,冗员复倍,又有世家大族联姻勾连,朝臣官官相护,贪污腐败。现内有朝廷积弊日重,外有邻强虎视眈眈,儿臣恳请,以淮南路为模板,变革法度,革除积弊,实施变法!”
先帝手按在奏折上,声音沉沉:“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朝野内外危机四伏,变法改革的呼声时有响起,朕也早有此心……只是没想到,领头上奏谏言的人是你。”说完帝王又恍惚一下笑了起来,“也合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