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章名的仕途之路,却并不顺利。他权力日盛,逐渐有了不少政敌,背地中伤他,并以“匠役”之词称呼他,明里暗里提及他原本匠籍出身的卑微身份。
而其中的带头者,便正是曾经将他的父亲鞭挞致死,如今却已经官至地方巡抚的一个名为李恕的官员。
一次他在赴京叙职,在奏折中陈言说,如今的青花瓷比不上从前的绚丽华贵,虽也清新淡雅,但色泽过于灰暗,不能上皇家台面。又言负责制作青花瓷的掌司章名却因今上的赏识沾沾自喜,自矜功伐,但是制瓷的技术和色料却没有任何进益。应责罚他继续精进技艺,寻找新料。
先皇觉得有理,传命章名需在三月之内找到一种新的更为鲜亮的青料来绘釉下彩,否则便剥夺官职,贬回匠籍。
章名听说此命令,如五雷轰顶。研发一种青料况且困难,更不用说在三个月之内了。章名本是没有这方面的才华的,此前若不是弟弟章回授以配方,他根本就不可能站在如今的位置。
何况他已经习惯了官场生活,很久都没有再亲手做过瓷器了,技艺也早已生疏,如今除了逼迫手下的匠人,已然没有别的办法。
无奈之下,他来到了久违了的章回的做工的石窟之中,想请他再度帮忙。
“当初是你帮忙把我推上这个位置的,如今我站不住了,只有你能帮我了。”章名一身官袍,却没有了往日的神气,面上写满了凄然恳求的神情。
章回正在印胚,满手陶泥,他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受着千百匠人敬仰,被作为青云直上的传奇颂扬着的兄长。他原本疏朗的身形,如今已经略显佝偻苍老,原本秀气干净的面容如今已经有了淡淡的皱纹,眉头紧锁,神色郁结。
章回沉默了片刻,道,“无论如何,我们是骨肉兄弟,是唇齿相依的人,我也必然不能弃你于不顾。”
章名见他答应了,满脸的愁容顿散,笑着道:“这一次若能成,我一定会向皇上表明,是你的功劳,让他重重赏你,让你也脱了匠籍,你便不必在这寒冷的石窟中日夜辛苦劳作。”
章回看着自己的兄长脸上沾染着的,久混官场之后的谄媚神色,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淡淡说,“之前我不在乎的东西,现在也照样不在乎。你且放心去吧,我定会尽力去寻找青料的。”
章名见他言辞斩钉截铁,似乎完全不是难事。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欢喜地离开了。
章回望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声影,渐渐消失在石窟楼道的尽头。
深深叹了口气。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其后章名又去寻了章回三四次,想问询问询进度。章回却闭门不出,避开了章名。
章名被上面催着,心中火急火燎,却只能干着急。
两个多月之后的一日,章名正在府邸中,下人送来一个木盒。
打开一看,盒中装着一只青龙缠枝梅瓶,胎体细腻洁白,釉层晶莹晶莹润泽。
而其青花之色,霁蓝浅淡,纯然一色,蓝中透紫,处于苏麻离的艳丽和石子青的灰蓝之间,如冬草之复苏,如山峦之黛色,令人旷然心悦。
应该正合圣心,章名心中大喜过望。
又见盒中还装有一张信笺,其中写着该青料的配方,又加了一句。
“此青幽青深翠,色散而不收,应配以石子青并用,当严用配料比例,若石青多,则色沉而不亮。”
最下方还写着一行小字。
“为弟已完成使命,如今决计隐世绝尘,兄勿寻。”
章名叹了一口气,这个弟弟啊,真是不同常人。但也没细想,取了配方和样品,便往官窑中去了。
颐华太后见了用这青绘成的青花白瓷,爱不释手,先皇也十分高兴。把章名亲召至御前,问该给这种青料起什么名字。
此前的石子青,已用章名的名字命名了,不好再用一次。
章名想了想,答道:“此青色如大地回春,不如就用‘回’一字,命名为回青吧。”
一头白发几回春,方信闲身似痴人。
度过了这一险关,章名恩宠日盛,被加封为布政司,仕途愈发地顺畅。
而这青料的真正发现者章回,却再也没有人见过。
直到章名被害入狱,直到回青瓷再也不能被烧制出来,他开始日日夜夜想起他的骨肉兄弟。
那个在冰冷的石窟里日夜劳作的影子,他说:“你要功成名就,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章回,是你弄碎了那些回青瓷?是你在暗中保佑我吗?
“你就没有想过?你的弟弟究竟是怎样得到的这传世的青花料,后来又为什么消失了吗?”苏子墨问道。
“并没有,章回自小就颇有制瓷采色的天赋,无名子是他发现的,后来又发现了回青,也并不奇怪。他向来行事风格独特,性情孤僻,我也没有再去寻过。估计是害怕我再有事叨扰他的清幽,便去山林中隐世躲起来了吧。”章名道。
华予在旁踱了一个圈,结合方才章名所叙,心中却恍然明白过来,瓷妖并非惨死的匠人化成,而是主动献祭的,她悠悠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