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自行车停在门口,倒退几步走回来,问:“你要来我家吗?”
——如果不想回家又无处可去的话。
女孩静静地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珠缓缓移动,盯住林白,血从她的侧脸上流下,沾到了湿漉漉的睫毛上,顺着长睫末梢滴落,嘴唇仍然抿着,很防备的样子,没有接林白的话。
林白从口袋里拿出干净的纸巾捂在她的额头伤口处,说:“疼吗?你的伤口需要处理。”
她伸手拉女孩抱着膝盖的细白的手腕,拉着她进了自己家。女孩虽然沉默,但是却没挣扎,顺从地被她拉了过去。
林白的父亲是个赌徒,林家的一楼乌烟瘴气,每个房间里都有好几桌麻将,呛人的烟草味从没关紧的门后飘出来。
林白拉着徐影春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带她进了自己的那间房间,关上门,把女孩按在自己的床边让她坐下,从床底抽出一个药箱。
她用湿毛巾擦干净了那些血,又给女孩上药,动作很轻很温柔:“如果疼了就跟我说。”
她一边轻轻吹着,一边给她涂抹药水,像是小时候记忆里母亲唯一一次给自己涂药时做的一样。
女孩始终沉默。
林白有点困惑地皱起眉:“你不会是哑巴吧?”
可是没听说徐家生了个哑巴啊。在这种小地方,一条街上的邻居,谁家晚饭吃了什么都彼此清楚,这种轶闻能瞒得住么?
“我给你处理伤口,你至少应该谢谢我吧。”
女孩额角贴着纱布,终于吭声:“……不是。”
林白合上药箱,故意逗她:“原来不是个小哑巴啊。”
“以后如果你爸妈又吵架的话,你可以到我家来。”林白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发顶,“我家随时欢迎。”
“谢谢。”女孩终于抬头说,虽然姿态仍然抗拒冷淡,但神情已能听出明显的软化松动,口吻也认真。
果然,不管装得多老成,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啊。
这里的隔音真的太差了,徐家夫妇的咒骂声遥远地传来,依稀可辨,女孩的表情麻木,但是睫毛却不由自主地在微颤,暴露了她内心的惶恐不安。
林白落在她发顶的手滑下来,遮住她的双耳,试图以单薄手掌为她遮蔽那些难听的、刺心的声音,哪怕只是片刻,也用自己仅有的渺小力量撑开一片安宁的天地。
林白总以为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待人有礼却疏离,但是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你碰见了,还是觉得无法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她看见那个小女孩满脸是血,抱着膝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还是没法不管。
如果林白对姑河有任何的牵念,那也只有当初那个被她领回家的、倔强又无助的小女孩。
她知道她叫徐影春,知道她们两个的生日竟然凑巧地是同一天,她让她叫自己姐姐,不加任何其他的称呼,好像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她带着她去市中心的图书馆,午后炽热漫长,她们挤在林白的单人床上看借来的书,一起想象姑河外的世界,倦了就挨在一只枕头上睡去,虽然彼时贫穷窘迫,但大抵也可算岁月静好。
原生家庭如此,林白以为徐影春像自己一样,对这个家、这座城厌恶至极,可是没想到的是,一心想要逃离的仿佛只有她一个人。
她高中努力地读书,取得她在这座小城提供的教育资源之下能取得的最好的成绩,拿到了一所不错的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那张录取通知书,像是从姑河出走的资格证,一张通往新天地的门票。
她看见徐影春小小的身躯瞬间长大,从仍带婴儿肥的小女孩长成少女青涩漂亮的模样,不变的只有内里的沉默、固执和乖僻。
她对徐影春说:“跟我走,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在姑河停留。你可以去我读书的城市上学,我会付你的学费。”
这些年母亲给她寄的生活费,她从未乱花,仍然俭省,也藏得好,从未被她那个赌徒父亲发现过,她攒下了一笔对于她那个年纪尚算丰厚的钱。
徐影春却摇了摇头,避开她的目光:“不。”
“我不走。”无论林白怎样劝说,徐影春的态度都坚定不移。
林白突然觉得有些荒谬,像是感受到了岁月流转逆回、无法挣脱的命运的无稽,那年她求母亲带她走,没能成功,如今她想带走另一个人,还是没能成功。
真失败啊。
原来她想得到的,别人不想给她,她想给别人的,别人也并不想要。
风吹起窗帘,凉意忽至,她突然发现,今年的夏天结束得真早。
林白忽然激灵了一下,寒意拂在裸露的皮肤上,她睁开眼,没有八年前的夏天,而是酒店房间的一片黑暗。她略微不适地动了动,感觉头发都被汗水沾湿了,用手轻轻拨开,突然一顿。
黑暗之中,明亮的只有徐影春的眼睛。窗外的灯光漏进来,在那初春的湖一般的眼眸里倒映成闪烁的碎片,定睛一看,原来不是窗外的灯光闪烁,而是徐影春的眸光微微一闪。
她坐在离床不远的那张沙发椅上,脸朝向这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林白,专注得简直像是在发呆一样,见林白睁眼,她才如同慢慢回神一般,开口道:“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