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旁先到的四人瞧这五人身份各异却走做一路,那四个怪人步履沉稳,双眸中精光内敛,呼吸绵长轻飘,个个身怀高深武功,那名公子走路步态潇洒之极,然而下盘虚浮,呼吸粗重,却是半点功夫不会。
四名高手围着这富贵公子,显然奉这公子为首。
这五人到了火堆旁,什么招呼都不打,大剌剌地坐下。
冯莘躲在神像背后,突然伸手按在了石像的肩膀上,手筋跟着蹦了一下。她双目微闪,柳眉倒竖,心头冷冷一哼,“庞文才!他带着人追杀我到了这里?!”
他身边四人,打扮得奇形怪状,决然便是庞府的武职虞侯。冯莘和庞府虞侯交过好几次手,数月前在姑苏县衙,还差点死在他们布下的“天罗地网”阵内。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是,她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已经立下重誓,无论千难万险,一定要告倒庞府,将庞文虎为首的一干凶徒明正典刑,替冯家冤魂讨回公道,堂堂正正申冤雪恨!
庞文才的目光在马过桥、单游脸上只扫了一下就略过去了,再也不朝他们看第二次,瞥到王胜和颜秀时,也仅粗掠一眼而已,突然他的视线直直落在王胜和颜秀中间,盯着那个瑟瑟发抖,头发凌乱,满脸憔悴的小姑娘,眉峰渐渐聚拢。
王胜和颜秀做贼心虚,王胜发怒道:“看什么,这小娘们是我的逃妾,她背夫偷汉,老子抓她回去,路上叫她吃些苦头。你要多管闲事么?”
这小姑娘便是王胜从大内掳掠出来的宫姑娘,她眼睛虽然蒙着,可耳朵不聋,嗓子不哑,进入这座破庙以来,她听王胜两次用这番“逃妾”谎言向别人解释。
第一次王胜哄骗马单二人,那时她全身僵冻欲死,连牙关都张不开,自然无法反驳求救;现在她在火堆旁坐了许久,手脚也暖和了,张了张嘴,干涩短促地“啊”了半声,好像已能开口说话。但她也只“啊”了这半声,便紧闭着嘴,下巴和双唇微微蠕动,显然她很想说话而又不敢,内心十分煎熬挣扎。
庞文才听了王胜的话只是冷笑,他一盯着宫姑娘,他身旁四个高手鹰隼般犀利的目光也纷纷落在了她身上,然后又迅速锁定在王胜和颜秀脸上。
颜王二人让他们看得发慌,悄悄把手伸到衣摆下,按住了随身兵刃。
庞文才手打拍子,忽然念道:“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物主,不逐四时凋。”
王胜和颜秀双双一震,下死眼打量他,应道:“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对面是哪一柱菩萨?”
庞文才心中有底了,这两个人确系弥勒教徒。
且说这弥勒教起源于五代,兴盛于隋唐,教义倡导杀官造反,杀人成佛,是历朝历代都明令禁止的大魔教。梁武帝时期,有位大乘尊宿傅大士,其人年轻时因缘际会受到达摩点化,从此热衷佛道,精研禅宗,三朝梁武帝为其宣讲佛法,并在双寿树下结庵证道,是维摩禅宗的开山鼻祖。
但这傅大士本人毕生不曾出家,因倡导儒、僧、道三教合一,乃以道冠、僧袍、儒屐的表相示人,终其一生对中国原始禅宗的成型、大乘佛法的弘扬,贡献很大。他本人与达摩、志公地位并列。
至北魏宣武帝时,冀州沙门法庆聚众造反,自命“新佛”,以“释迦佛衰,大光明佛弥勒降世”等妖言蛊惑百姓。并创“大乘佛”,奉大乘先师傅大士为祖师,又宣扬傅大士即弥勒真佛化身。
傅大士一生善打禅机,留下偈诗百首。弥勒教遂引其偈诗以为预言,后来更成教派中切口。
庞文才所念“有物先天地”一偈,就是傅大士流传后世的偈诗之冠。王胜、颜秀听他念出祖师爷偈诗,自然应答出来。
庞文才微微一笑咳嗽几声,像是受不得风吹,对王胜、颜秀问他是哪一柱香火避而不答。
颜王二人疑惑不定,摸不清敌友,暂时按兵不动。
冯莘见庞文才突然吟起傅大士的偈诗好不奇怪,对面那王胜、颜秀又答得奇怪,不明其中的意思,察觉到庞文才的视线一刻不松地盯着那被挟持在中间的小姑娘,两个拇指互相轻击,仿佛思虑着什么。冯莘想:庞文才绝不是有同情心的人,他这样注意这个落难的姑娘必有缘故。
冯莘不由也向宫姑娘仔细瞧去,忽然发现她披着的那件孔雀翎大氅似乎不同寻常。
孔雀翎本就少见,非富贵之家不能有,这件大氅尤其难得。领子和边子以翎毛编织,且翎毛之纯,全无半点杂色,织工邃密,非能工巧匠不能为。大氅本身质地不凡,白色的厚锦打底子,锦面上绣得花团锦簇,红黑为主,间以翠线点缀,绣工之纷繁复杂,针脚精细。
冯莘本系富家千金,自然认得东西,仔细辨认这件大氅也咂舌,不知到底需要耗费多少人工,花费几番手脚,才得这样一件。
她恍然大悟,庞文才是在看小姑娘身上这件孔雀氅。试问这种大氅哪个普通人家供得起?平常白挂着,也还需要专人养护。那王胜颜秀进庙来这么久,她早瞧出俩人的气质模样绝非大富大贵,小姑娘怎么会是他家小妾?想必庞文才是怀疑这小姑娘的身份。
火堆上烧着的水沸开了。
庞文才身边的账房先生忽而说:“我有些渴,外面马背囊中,带得有饮具,我去找来,舀口热水喝,好暖身子。”起身走了出去。
冯莘察言观色疑他这时出去得蹊跷,当即闭上眼睛,五感放空,只留听觉,微微侧过头凝神侦听。忽然耳朵耸动,听辨出庙外响起一阵鸟类扑棱翅膀的声音。
她放松神识,重睁双眼,断定那账房先生出去放飞了一只信鸽。
不一会,账房先生拿了几只木碗走进来,端起木架上的铁锅便倒了一碗开水,首先奉给庞文才,递碗过去的时候,向他点了点头。
庞文才什么也没说,接过了碗,勉强喝了一口水就皱起眉,把水碗递回去,他受不了这水的粗糙。
账房先生将半碗残水泼在地上,身后有人冷哼。他又抬起铁锅把每只木碗都倒满,他的同伴不待招呼,自行伸手,各人端起一只碗来,大口喝干。小半锅开水被他们一分,点滴都不剩。
账房先生将空锅抛在地上,坐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对面的马过桥和单游,指着地上的空锅说:“喂,你们再去外面弄点雪,烧锅开水。”
马单二人烧了半天的水,自己一口没喝上,尚且干着嘴巴,这账房问都不问就把一锅水分尽了,现在还颐指气使拿他们当杂役使唤,两人心中气冲,沉着脸混不理会。
账房先生冷笑,摸出一锭银子抛到俩人面前,道:“喂,这够了吧。”
银两掉在马过桥脚下,单游一激就要挣起,马过桥伸手在他肩头一按,自己弯腰拾起那锭银子,站起身来。
他呵呵笑道:“穷文富武,大家都是行走江湖的人,从不缺钱。咱们兄弟虽然是粗人,不知讲礼,一身铜臭,可有时候,光凭银子还请不动我们。”把银两递了回去。
马过桥长得面善,说话又和气,账房先生被他软酸一顿,骂作不知讲礼的铜臭粗人,虽然心中气闷,倒不好意思发作。接过他递回的银子,哼了几哼作数,正要揣进荷包,忽而愕然。那锭银子在他手中突兀断成两截,断面留着清晰的两枚指印,显是被大力金刚指从中间夹断的。
账房先生面如土色向马过桥望去,他笑得比春风还和煦,账房先生面对这副笑容却感到无限恐怖,仿佛撞见了鬼,急忙拱手道:“得罪!”惴惴坐回。
冯莘在暗中惊惧尤甚,她自信凭毕生功力,在银锭上捏出几个指印还可以,但从中间一断为二,除非大罗金仙,凡人怎么办到?马过桥竟身怀这等神功!
她不由庆幸当初与马过桥仅在纸上谈“武”,不曾真的动手,否则自己岂止要丢人出丑?
颜秀高声说道:“这有些人啊,仗恃有几个臭钱,最不讲理。他也是运气好没惹到好汉,若是条好汉,就该给他一点教训。”
王胜接话道:“我看那假模假式的人才讨厌,人家出银子,叫你烧锅水,你装什么大头蒜!臭话一堆,阴阳怪气。若老子是个有脾气的,碰上这种假斯文就该打!”
他们这话刻意挑拨,分明想引马单二人与那五个怪人相斗,自己趁乱逃走。
自从庞文才注意到被他们挟持的宫姑娘,他身旁的高手就死盯着王胜、颜秀、宫姑娘三人没有放松过,颜王已意识到来者不善。
庞文才冷笑一声,一抬下巴,他身畔四个高手站起身来,走到颜王身边坐下,铁匠和道士紧挨着王胜,账房和行脚商紧挨着颜秀,分明将他们看死了。
王胜和颜秀又伸手按在了兵刃上,暗中观察,这四个人平视前方,不言不动,可是或攥拳头,或拽着兵刃,手臂上青筋直鼓,显然随时准备动粗。
马单二人也看出对面几个人之间很诡异,自然不会搭理这闲账。冯莘这时瞧出了古怪,暗忖:庞文才怎么对王胜、颜秀所挟持的小姑娘如此上心,他们今天这架势,好像不是冲着我来的?
她咬着小指儿沉思,忽而低头察觉自己一身不伦不类,若是现在悄悄溜下神龛从后院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地一走了之,倒是个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