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我娘……她老人家……今后,以晴……以晴……”书生伸长了手臂,女子顺着他指的方向扭头一瞧,侧边是一个长长的缓坡,她却不知坡上有什么,再转回头来,那书生声气全无,表情凝固,已经死了。
白衣女子好不恻然,握着他身上的箭杆,将一枚长长的黑羽箭拔了出来。
她拿着这支黑羽箭,藏在围纱后的脸神情凝重,不由想起几个月前就在姑苏县衙,庞文才串通姑苏知县罗茂如玩得一手好堂上黑,不但颠倒黑白,诬指她为杀人凶手,更预先在县衙内布下三十二人的“天罗地网阵”,要将她绞杀。那时她仗着轻功蹿上房顶,却没走脱。房顶上早埋伏下十几名弓箭手,他们射的就是这种黑羽箭,她曾空手接了一支,绝不会认错。
这个白衣女子,便是冯莘。
那日她从金陵北上,起初沿着官道行进,一来仗着轻功好,脚程极快,在官道上弛奔,偶尔与别人擦肩而过,魅影一闪不见,害得路人还以为白日撞鬼。二来为躲避庞府搜捕,平常多半昼伏夜出,是以在路十多天了并未泄露过行踪。
但在大英镇客栈打尖时,她意外地撞上了庞府三个虞候,这三个虞候改扮成农夫、书生和算命先生。他们和冯莘照面之后,彼此心照不宣,冯莘引他们到了郊外的一座山岗,大家都不需要废话,直接动手就够了。
这三兄弟一个练梅拳,一个练蛇拳,一个练鹤拳,从不单打独斗,都是互相配合取长补短的打法。
当天在姑苏县衙,三个人齐齐抢出,曾以无相棍与冯莘会过几招。这一次他们拿出独门拳法,情况大加改善,居然在冯莘手底下拼过了五六十招。惨败后,梅、蛇、鹤三兄弟趴在地上遥遥相望,均想:“咦,她为何不杀我们?”
冯莘不需要杀人,也不能杀人,认为胜负已决,转身就走。但庞府虞候奉了死命要将她击杀,于是三人六拳齐出,从背后偷袭。
冯莘施展云梦迷踪步在三人之间游鱼般穿梭,这三人只觉眼前乱影纷纷,对着花影拼命出拳,忽然砰砰砰三拳,拳拳到肉,打得结实。
三口浓血紧接着对喷而出。眼前花影散去,这三兄弟才发现,原来他们互相击中了彼此的要害,自己杀了自己。
冯莘疑虑像这样的好运气可一不可二,庞府虞候的功夫不弱,若遇上天罗地网阵围攻,她迟早要被逼失手破了杀戒,想了下,便从此放弃官道,专拣荒僻难走的山路去行。
在路不计时日,只有天气越转越冷。这一天更加冷逾平常,天空阴霾,竟落下今冬第一场雪。
这时冯莘面对死去的书生,细村莫非庞文才那厮带着人从姑苏一路追杀她,已经到了附近?但不知他们怎么又平白射死了这个无辜书生!哼,庞家兄弟仗着太师府的名头,横行跋扈,作恶多端,无论是庞文虎、庞文才,欺男霸女那都是一脉相承的,草菅人命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杀死一个路上的穷酸书生,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将黑羽箭摆在书生遗体旁边,向四周一张望,站了起来。这里方圆百里人烟俱无,这书生死在当地,真是孤魂野鬼,时间一长必定化作一堆无人认识的白骨,他们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也不可让他抛尸荒郊。
冯莘不知他记挂着什么,但他临终所指,必有因由。于是先登上那道缓坡去瞧一瞧,上去十几步,首先在积雪中发现一本《大学》,再往前又发现一本《韩非子》,她极目上眺,见雪坡上零星散落着笔墨纸砚,好些圣贤经典,少不得要攀缘而上一一拾起。
来到雪坡高处,她驻足感概,猜测书生多半是从这条陡坡滚将下去,她看了一下双手中满满的书籍,笔墨纸砚等琐碎,很怀疑书生牵挂的难道就是这些物事吗?返身下坡,忽然脚下深雪中有个什么露出来,弯了下腰,从雪窝里拎出一个蓝花布的包袱。
冯莘臆度这个蓝花包袱才是书生记挂的东西,也不知里面装有什么重要物事。现在主人已逝,她擅自拆开来,于德行有亏,好拿不定主意。于是抽出腰间悬的上邪剑,轻轻割了半幅穿在二层的白袍衣摆,单膝跪地,铺展开来,将捡回的文房四庒慎书籍零碎,一股脑收进布幅,打作一包。一只手提起两个包袱,缓步下坡。
她经过雪地时,拾起那个破损的书箱,见上面竟然也插着一支黑羽箭,拔出箭,箱笼咵啦散架成了板片,这下彻底不能修复了。只好取下头戴的斗笠,翻转过来,把板片仍然一并收拾起,手提的两个包裹,全放入斗笠中,然后裁下腰间半条丝绦,在斗笠边缘穿个洞眼拴起,手挽丝绦在雪地拉行。走不上几步,忽又见雪地中金光闪闪,她拨开雪,捡起来一串黄灿灿的铃铛。
仔细端详,乃一个大环穿着五个小铃,环铃皆为纯金打造,大环是用来穿绳索的。她瞧这串铃铛的大小和形制分明是系在马脖子下的马铃,什么人,马铃都用黄金?她有些拿不准,难道这也是书生的遗物?
冯莘返回书生的尸体旁边,将两个包袱和坏箱笼,连铃铛,摆放在书生遗体前,鞠拜礼丧。祝祷道:“这位公子,你的遗物,我全都帮你收捡回来了,想来没有遗漏。我不忍公子曝尸荒野,意欲为你安葬;又蒙你临终所托,帮你带话。可我却不晓得你姓名籍贯,这就没法子了。我想你的遗物之中,唯一一个青花包袱里,也许能找到些有用的讯息,现在你已经死了,你的遗物我擅自开看,公子泉下有知,得罪莫怪。”
祷告完毕,又鞠拜了,这回才解开蓝花包袱。包袱里只是许多衣服鞋袜,毫不稀奇,翻开几套衣服后,底下压着几封捆扎好的书信。查看封皮,上面一个字都没有,搞不懂这些都是什么信件,旁边另有一封红皮朱漆盖了印的,并未捆扎,赫然是官府文告。
冯莘抽出这封官笺,展开一阅,头一句就写着:鄂州江夏进学秀才,冯拯,字立羽。
她刚浏览了这一句,就大大惊异,这位老兄果然也是姓冯,更可怪的是他大名偏偏叫作“冯真”,这可重了我先祖文懿公。她先祖的大名也唤冯拯,字道济。拯字她不可以喊,即便在心里也要避讳,所以默念他作“冯真”。
再阅览下去,官告上写到:拯,幼年失怙,依附舅氏,客居淮安。然志学他方,终不忘凌云意气;在客而入禀生,得陇复望桂榜。县主嘉其志,壮其行。准回原籍,预备八月秋闱。具此路引为凭,逢州过县,可备官府盘查,士庶吏卒可与通融便利。
冯莘疑云顿释,先见文告上明白写着这冯立羽是鄂州江夏人,还奇怪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原来他自幼寄居淮安。秋闱三年一开,明年八月就是大比之期,他匆忙打淮安赶回原籍预备桂榜夺名,谁知才走到这里却被人夺了命。
她不禁向地上冯立羽的遗体认真瞧去,见他衣衫单薄,面容清瘦,典型便是个穷酸。默默替他叹息一回,将路引装回信封,且夹在指尖。又抽阅那几封封皮上一片空白的奇怪信件,她才开看第一封,就大觉不妙。
这是一位女子写给冯立羽的情信,谈及全是儿女私情,更有许多你侬我侬的绸缪之语。她想自己怎好一一细读?赶紧折叠起来。又拿另一封信看,还是那女子所写情信,急忙又折叠了,心里恍然大悟。无怪这些信封上没半个字,那都是这一女子与冯立羽笔墨传情,两人私相授受,自然不会题封留痕。
她瞧过的两封信里,起笔写“羽哥见字”,落款自称“晴妹顿首”。冯立羽临终托她带话,大喊两声“以晴”,这位以晴大抵就是写信的“晴妹”。
冯莘把这些信又再快速翻查一遍,意外发现最下一封信皮上题了“天行健”三个大字。她便抽取出来,仔细一过目,喉间轻轻“唔”了一声,不断点头。
原来冯立羽幼年失怙家道中落后,便随同寡母至淮安,投靠舅舅黄仁寿。母子俩寄人篱下,受尽白眼。冯立羽励志奋发,寒窗苦读,十三岁入了县学,十五岁考过童生,十七岁进学秀才。明年乡试开科,他欲回原籍秋考,却凑不出返乡路费。无奈给县学写了陈情状上达淮安知县,知县恤其才,怜其志,不但按例开给路引,还嘉奖十两纹银,以作盘资。
岂知他的舅舅黄仁寿为富不仁,从来是个雁过拔毛、悭吝冷酷的东西。得知冯立羽从县里领了十两银子的赏赐,竟然惦记上这点钱,跑到他母子面前好一顿刻薄,说什么他们娘俩十余年间赖在黄家吃穷,每日里一草一纸全靠他这个舅舅接济。现在冯立羽考上秀才,承蒙县太爷青眼,赏赐一锭大银,居然不懂知恩图报。这么多年圣贤书都白给狗读了吗?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冯立羽年轻气盛,被他排挤不过,意气上头,将十两银子全部扔了出来,分文不留。咬牙怒目,满腹怨气道:“外甥我没本事,今日只能以这十两银子感谢舅舅多年以来的照顾。”
黄仁寿只要银子,其余不管,满脸堆笑地敷衍两句:“哥儿,我看你不错,来年秋闱定然大捷。”才不替他考虑哪里还有盘缠去赴考,喜滋滋地走了。
好在表妹黄以晴与冯立羽从小青梅竹马,互生爱慕,且心性为人与乃父截然不同。得知父亲竟连知县给表哥的赏银都要刮剥,大大不耻,于是趁夜偷赠冯立羽许多金银首饰,资助他回籍赴考。两人情发自然,当夜盟誓,只待冯立羽金榜题名,便八抬大轿迎娶表妹过门。
这些事情,冯立羽过后都一一落笔,以示大丈夫恩怨分明,老贼莫欺少年穷。这许多年黄家对我母子俩的好坏,我冯某都不敢忘。记满几页纸装在信封里,并题封“天行健”以自勉。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冯莘好不感慨,这书生年龄同自己相仿,命运多舛竟也残酷相似。她亦自幼没有亲娘,而被后娘苦待,多亏父亲从小送她上山学艺,师尊待她亲如祖孙,虽然长年远离父亲家乡,小时候倒也不觉凄酸。只是下山回家不到几年,竟因美貌惹来庞文虎觊觎,一夜间家破人亡,背负了血海深仇。这书生壮志未酬,第一趟出远门就被人摔死,到底谁更不幸,实在也不好比较。
冯莘因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顿觉沉重凄苦,怔怔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对这冯立羽更起惺惺相惜之感,又激赏他人穷志高,颇为感佩,坚定了替他收葬的决心。更想,他临终托我带话,我现在知道他是鄂州江夏人,寡母和晴妹在淮安。
她祝祷道:“冯公子,我叫作冯莘,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你突遭横祸,死不瞑目,我既然撞上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揽下来。你的遗言、遗物,我都会想法帮你寄回淮安,使你的母亲和表妹知道……哎呀!”
电光火石间,冯莘心里打了个寒噤,想起一件不得了之事。冯立羽母子相依为命,寄人篱下,恐怕望子成龙是他母亲唯一的盼望,如今他横死在外,噩耗一到,等于杀死了这位寡母。再加上表妹,这女子信中流露出对表哥极深的情意,早已生死相许,她帮忙报信回去,岂不多害两条人命?
冯莘顿觉为难,思忖半天没有良策,天空中秃鹫盘旋,地上的尸体已引来了这些恶鸟。她不能再耽搁,将手中几封信贴身收起,地上两个遗物包袱和着破碎的箱笼,仍然用斗笠兜了。她既同情冯立羽的命运又感佩他的志气,寻思若在附近随便挖坑一埋,连口薄棺材都没有,岂不是委屈了他?
忽然,她发足又向方才那片雪坡跑去,这回不过几步就轻捷地跃上坡头,向下方一打望,果然这条坡的背面,前方百步开外有一座孤零零的庙宇。她方才为收捡遗物,第一次登上坡顶时,于晃眼之间就注意到了。
冯莘想也不想冲下雪坡,腹中提一口真气,施展开“平湖追月”,到了庙门之前,认出这是一座年久失修荒废了的山神庙。
她庙里庙外地巡察一番,计较可暂时把冯立羽的遗体停在庙中,她好歹去前面有人烟的地方寻一口棺材来替他入殓。
于是拆下东面一块摇摇欲坠的门板,又到后山砍几根藤条,原路返回去,将冯立羽的遗体和遗物搬上门板,用腰间宝剑在门板上戳破两三个洞眼,穿系藤条。便拉着藤条,慢慢在雪地里拖动,上了雪坡再下雪坡,耗费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拖着门板到了山神庙里。
冯莘自幼习武,不是柔弱女子,论力气和身子骨自然都比普通女郎强健许多,若再运起内力,本来拉这一具遗体也没有多难,可就糟糕在这一趟上坡一趟下坡,雪面又滑,因此这一番拖拽也是险象环生,累得她手肩疲倦,腿肚子发酸。到了庙门口,差点栽一个趔趄。
她先是将冯立羽安放在庙宇正殿,可又怕万一有人或者野兽闯进来,见了这样一具遗体都是不好。便连同他的遗物,又将他搬到后面柴房,以柴草遮盖妥当。
冯莘劳累半天,腻了满身热汗,从柴房返入山神庙正殿,低头发现自己一袭白衫沾了无数雪泥,还有多处擦破。她生性喜爱整洁,少不得想要沐浴更衣。转到东面香积厨,幸运地找到一口铁锅,便拎到庙外雪地,捧几把雪,把锅子里外擦个干净,再装了半锅白雪返回庙中。架起火堆,烧开一锅雪水。
冯莘将就这锅热水洗净手脸,擦拭身子,去除满身汗味,换下破衣。忽然耳朵一动,隐隐听见雪地里有人,吭哧吭哧地正向这间山神庙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