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恩寺是上京城内的百年宝刹,香火连年不断,相传极为灵验。
魏子真叹了口气,转身钻回食客满座的张家楼,同跑堂的伙计吩咐几句,又走了出来。
他向梁铮示意道:“我随你同去。”
梁铮应了一声,牵马便走。
二人一路穿行闹市之中,吆喝叫卖不绝于耳。
魏子真亦步亦趋地走在梁铮旁边,将手背在身后,神情颇有几分凝重。
梁铮知道这位友人历来婆妈,啧了一声。
“别磨叽,跟个娘们一样。”
魏子真叹了口气,启了话匣子,开始絮叨:“你这话说的,怎么好像是我一个人在干着急?你此行的目的若是让玉清长公主知道,你还能留个全尸吗?”
梁铮没有正面回答魏子真的问题,神情漫不经心,满脸写着四个大字。
——老子不怕。
魏子真连连摇头,放低声音道:“梁铮,你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我劝你,趁早断了不该有的念想,让你心头那位公主随她去吧。真要被发现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梁铮闻言,掌中缰绳一紧,拧出咯吱的微响。
他瞟了魏子真一眼:“我在塞北这些年,脑袋从来都别在裤腰带上。”
况且,如果没有那位公主救他的性命,何来他梁铮的今天?
十年前的隆冬,正是数九寒天,梁铮遭遇至暗时刻,流落上京街头,高烧不退。一位素昧平生的少女对他施以援手,亲自照料他十日,保住他性命后就悄然离去。
他那时病得太迷糊,没能记住少女的音容,只知道周围人唤她公主。
在公主披上斗篷、即将离去时,梁铮本想撑着力气留下她,却没能开口,只隐约看见那单薄的纱衣内衬之下,公主的右蝴蝶骨处有一道细长的伤疤。
自那以后,疤痕烙在了梁铮的心头。
他原本自认有罪、一心求死,可公主的恩情给了他偿债赎罪的勇气。
这十年来,梁铮赌上自己的性命去拼杀,一步步往上爬,既是为了还债,也是为了寻找公主——他只想,若自己位高权重,兴许还能与贵为金枝的公主重逢。
他这条命是公主给的。
他的心和他的人也都是公主的。
可曾经的公主、如今的长公主还没找到,梁铮的婚配就先被圣旨截了胡。
魏子真与梁铮交情匪浅,一路见证了梁铮寻人的全部过程。
如是从前,他兴许还会鼓励梁铮几句。可今时不同往日,不光是梁铮有了家室,大燕国所有的长公主都已嫁做人妇,无人待字闺中。
“你也知道,玉清长公主是最后一名出降的长公主。”魏子真语重心长道,“照这样说,你心仪的公主也已有了驸马。哪怕当真与她重逢,你又能如何?”
梁铮眉宇成川,似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但很快,他来了主意,慵懒地一扬唇,不以为然道:“还能如何?当然是好好活着。我命够硬,活得够久,熬也能把她的驸马给熬死。”
魏子真对不上梁铮的思路,一时语塞。
他哽了半天,才感叹道:“油盐不进。你好自为之吧。”
二人离开西市,又走了一阵儿,大慈恩寺渐渐映入眼帘。这日并不是礼佛的旺季,寺外门庭冷清,唯有几名僧人在山门前低头洒扫着。
见有香客来,僧人们双手合十,向二人示意。
梁铮同僧人回礼,将青骓拴在寺外的树下,领着魏子真走过山门。
魏子真知道,梁铮有定期为公主求平安的习惯。每回去大慈恩寺,梁铮都会到香堂上三炷香,请佛祖保佑公主平安、代他传达一些体己话。
可这趟,梁铮径直路过了祈福的香堂,直奔大雄宝殿。
魏子真纳闷,忙拽住梁铮:“你是太久没回上京,人糊涂了?走错了。”
梁铮自魏子真手中抽回衣袂:“没走错。”
他没再多作解释,同大雄宝殿内的主持颔首示意后,走过东侧的小门,进入观音殿。
魏子真不知梁铮在搞什么名堂,稀里糊涂地跟着进殿,便瞧见那大燕杀神脱去了浑身的锐气,面朝香樟木观音像,规规矩矩地跪到蒲团之上。
“菩萨宽恕,我男德有失,愧对公主。”
回忆起今晨的情形,刚毅的男人面露赧色,沉声又道。
“我被李含章抱了。我不干净了。”
魏子真:……
菩萨说,梁铮,你有病。
-
用过早膳后,李含章依然饥肠辘辘。
早膳由元宁夫人一手操刀,是地地道道的西北风味,又是馍又是肉,还有碗李含章从没见过、连名字也喊不出来的汤羹——厚重得很,全然不合她的口味。
若是换个厨子,李含章早就拉下脸了。
可她刚有点儿火气,一抬头,就看见元宁夫人斑白的两鬓。
顿时又把责备给憋了回去。
李含章心里憋屈得很。
她自幼锦衣玉食,没在吃上受过委屈,不像是长公主,更像是贪嘴的老饕。可任是这么个对菜品挑剔的主,现在却空着大半个肚子。
元宁夫人和元青还在厨房为午膳忙活着。
李含章本想偷偷溜出将军府去,到张家楼吃点好吃的。可她玉清长公主出行,从来前呼后拥,如今连个奴仆都没有,属实有些丢人。
实在是太可惜了。
她还想吃张家楼的萝卜糕呢。
李含章无可奈何,忍着饿,在北堂的书房百无聊赖地踱步。
她将手指轻轻按在书架上,漫不经心地拨弄着。
一棱又一棱。
划过排列成川的道道沟壑。
忽然令她想到一种温热的触感。
像是某人的背肌。
……见鬼了!
李含章飞快地收回了手。
“不知廉耻。”她对着空荡荡的书房,小声地骂。
骂完这一句,李含章仍嫌不够,提裙快步离开北堂,目光在庭院内逡巡。